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蕭朗正在盯著大蟲看，我問：

“昨天你飛起一點了嗎？”

他說：

“一點也沒有，我不知道怎么用力，翅膀根本不聽我的使喚?！?/p>

我說：

“走吧，再練練?！?/p>

他說：

“先等等。默，你覺得大蟲會飛嗎？”

我說：

“我相信他的硬殼下有翅膀，因為我們挖洞時候看見的那些飛蟲都和大蟲長得很像。”

他說：

“我也這么覺得，我想讓大蟲做我的老師?！?/p>

我心頭涼了半截說：

“蕭朗，不要告訴我你想把大蟲從出口扔出去。”

蕭朗說：

“不是扔出去，是放它出去玩，它肯定在井下待得很悶了，是不是，大蟲？”

大蟲沖著蕭朗露出玉石俱焚的神情。我說：

“蕭朗，別打大蟲的主意，我只說是它可能有翅膀，萬一沒有……”

蕭朗說：

“好吧，我也是說說而已，再怎么說它也是你多年的朋友?！?/p>

我怕他改主意，說：

“我們現(xiàn)在練嗎？”

蕭朗說：

“好，等我把衣服脫了，你把繩子拿過來。”

說著他把上衣脫下，翅鬼的衣服都是用最粗的麻布做的，又厚又糙又不透氣。等我轉(zhuǎn)身去拿繩子的時候，他突然用衣服把大蟲罩住，夾在腋下，鉆進洞口，等我反應過來他的腿已經(jīng)沒了進去。我趕緊也爬進山洞，伸出胳膊但是夠不到他的腳了，大蟲在他的腋下吱吱亂叫，一點動彈不得，我罵：

“蕭朗，你敢扔大蟲我就把你推下去。”

蕭朗一聲不吭，像蛇一樣爬得飛快，到了出口，把衣服展開，大蟲被順勢扔出洞口。我從蕭朗的肩膀上看見大蟲慘叫著筆直地落下去，我喊：

“大蟲，快飛！”

可大蟲就這么落下去，沒有動靜了，我在后面拖住蕭朗的腳踝，撲上去一口咬住他的小腿，我真想自己的牙齒和大蟲一樣鋒利，撕下他一塊肉來。

這時蕭朗大叫了一聲：

“默，你快看?！?/p>

大蟲竟然一點點地升起來了，伴著悅耳的嗡嗡聲。它有四片翅膀，飛速地擺動著，讓你覺得它有無數(shù)雙翅膀，它的翅膀比它的身體還要寬一點，上面有彩色的斑點，扇動起來好像在身體畫出兩道彩虹。

我松開了嘴，雪國已經(jīng)沒有飛禽，雪國人認為凡是有翅膀的東西都是妖孽，都要射死，飛禽漸漸全都滅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東西用翅膀讓自己自在地飛行，蕭朗也看得入神，忘了小腿流了不少的血。我忽然有些內(nèi)疚，蕭朗是對的，大蟲果然能飛，飛得還不賴，我卻咬了他一口。大蟲瀟灑地在峽谷里盤旋了兩圈，落在蕭朗的面前，沖著蕭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然后慢慢地爬向井里。

蕭朗并沒有記我的仇，即使他的小腿上永遠留下來兩排牙印。他的心思全在飛翔上，他還需要我做他的錨。他從此虛心稱大蟲為老師，每次練習都要恭敬地說：老師，您小心了，弟子要把您扔出去。大蟲似乎并不吃這套，飛得十分應付，僅限于保命，不一會兒就飛回洞里，蕭朗對大蟲的恃才傲物并不生氣，一直以弟子自居，仔細觀察大蟲短暫的飛行，把一些動作用鋼釬刻在石頭上研究，我看他畫得不錯，寥寥數(shù)筆，十分傳神，看來當年憑記憶畫井和長城不是吹牛。

大蟲漸漸飛得認真起來，可能開始的幾天大蟲對飛翔也有些生疏，后來才逐漸找到了竅門，有時候還故意在蕭朗眼前賣弄幾個身法，蕭朗都會喝一聲彩，說：

“真美，弟子拜服。”

如此過了十幾天，即使在井下，也能感覺到天氣轉(zhuǎn)暖，春天就要來了。一些勤勉的雪國人應該已經(jīng)從井里鉆出來，舒展身體，去山上打獵，長城上的駐兵也應該陸續(xù)就位了。蕭朗呢，四個字，進步神速，我看他飛得越發(fā)自如，有的時候竟能和大蟲在半空中盤旋。又過了幾天，他就忘了大蟲曾經(jīng)是他的老師，在空中把大蟲戲耍得十分狼狽，大蟲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他的當。

蕭朗巨大的翅膀果然力大無比，有的時候他騰空而起，差點把我也扯上半空，但是我看出他的心意，不可能會帶我飛走。我并不在意，反正從開始我也沒什么奢望，只是陶醉于挖洞的喜悅，現(xiàn)在眼見要大功告成，倒有幾分失落，不是因為不能像蕭朗一樣飛到遙遠的地方去碰碰運氣，而是因為就要失去一份能夠打發(fā)掉所有時間的活計，和一個從天而降的朋友，他又要回到天上去。

但是時間仍然比我們想象得緊迫，蕭朗雖然飛得日益嫻熟，可還是不敢脫離繩索飛到太遠的地方。我看出來他的心里對飛翔還十分陌生，在地上生活了二十幾年，突然間要靠著雙翅把自己帶到想去的地方，而不是雙腳，確實需要時間適應?？墒邱R上就要輪井，井上的腳步聲漸漸多起來，蕭朗終于下定了決心，他不分晝夜地睡了兩天，在一個晚上醒來，往自己的衣服兜里塞了幾只雪梨之后，對我說：

“默，就是今晚吧，再練也就如此了。我一旦成了，馬上回來找你?！?/p>

我擺擺手，說：

“你還需要繩子嗎？”

他說：

“需要，等我覺得可以飛走了，就扯三下繩子，你松手就是。”

大蟲沒有得到邀請，卻也無趣地跟在我們倆后面。

夜晚的歌聲還是那么動人，蕭朗熟練地拍打著翅膀從洞口飛出去，我輕輕地拽住繩子，我清楚我和繩子的存在更多是給蕭朗的心中一點安穩(wěn)。大蟲也飛出去，嗡嗡地飛在蕭朗身旁，不知它是高興還是悲傷。我在黑暗里感到繩子在向上翹起，蕭朗就要飛走了，我傷心地唱起歌來，我想要把聲音淹沒在斷谷底下傳來的悠遠的歌聲里，等蕭朗扯三下繩子，就放我這個朋友，我唯一的朋友離去。

這時我聽見大蟲發(fā)出了一種尖厲的聲音，這聲音竟然能從山谷中排山倒海的聲浪里突圍傳進我的耳朵，弄得我十分詫異。緊接著我手中的繩索突然下墜，差點把我拽出洞口，幸好我的雙腳還踩在兩側(cè)的坑里。我奮力把繩子提上來，感到比之前蕭朗的分量大得多，幾乎是兩個蕭朗的分量。大蟲翅膀胡亂地撲打著，率先飛回洞里。等我把蕭朗拽上來，我驚得大喊一聲，因為蕭朗渾身是血，而且手里抱著一個人，這個人也長著一雙巨大的翅膀。

這個人是一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