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悼志摩 4

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 作者:林徽因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shù)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jīng)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苯裣奈以谙闵金B(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jīng)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jīng)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墒瞧婀值?!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jīng)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于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最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1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1指美籍小提琴家Fritz Kreisler,“真光”指真光電影院,現(xiàn)兒童劇院。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么?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1,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1指徐志摩1926年2月所作《傷雙栝老人》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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