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倫敦。我在希思羅機場等我的航班。趕早班機的人們,黑色的大衣、米色的風衣、條紋的西裝……身上各種沐浴露和古龍水的味道。去連鎖咖啡館買咖啡,侍應(yīng)生給了只淺灰色的紙杯,是你喜歡的顏色。
日光漸漸亮起來,北方冬季的陽光,因為短暫所以無所保留,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人群影影綽綽的,像夢境。
“我現(xiàn)在出門了。”你發(fā)來消息說。
我想象你開車經(jīng)過住所附近的街道,在一個寒冷的午后,和以往太多的日子一樣,駛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市井噪聲像突然打開的收音機里傳來的沙沙聲,將你包圍。這想象是一場如此遙遠又接近的目送,我聽見眾生寂靜的喧嘩。
像一句很老的歌詞:“本應(yīng)屬于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p>
在愛中的人,會耽于想象,想象著他的生活正如寫作者構(gòu)思一部小說,為他挑選場景、描畫心境,怎樣的表情搭配怎樣適宜的天氣。他抬起頭來,那個美麗的側(cè)面,連光線都要剛剛好。他與人說話,是什么語氣,談?wù)撌裁粗黝}。他走過長巷,看見一枝花,停了停。你讓他在這樣的景象里,想起你。動用的,是寫作者的權(quán)利。書中人回眸,你心跳快了一拍,暗自歡喜。
我站在我們故事的開頭,似站在濃霧的邊沿。你的身影隱約,如樹如山。
若愛只是想象,那你會是我的虛構(gòu)嗎?
隨身帶著一本講俳句的書,偶爾翻看。諸多文學形式中,我最喜歡俳句與五絕,人生中那些幽微但也綿長的東西,用簡潔的詞匯毫不猶豫地表達出來。準確是種美,平仄的節(jié)奏是另一種享受。王朝舊事、家長里短,通通干脆利落地終結(jié),但靜默中有余響。是內(nèi)心那面海下的冰山輕晃。這比欲言又止更得我心。
曾與你站在同一片黑暗中躲雨,你的呼吸在耳后。我想起 Margaret Atwood(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詩:
I would like to be the air that inhabits you for a moment only. I would like to be that unnoticed and that necessary.
我愿化作空氣供你片刻棲身,不被覺察卻被需要。
分別的時候,低頭看見你的鞋尖有雨跡??吹竭@些淺淺印跡,就看見了你走過的那些路,看過的那些景致。我們其實是可以在瞬間交換所有的身世。語言在此時反而喧嘩徒勞,我看著你,知道了詞不達意四個字究竟怎么寫。
“你在想些什么?”我慣常的沉默有時讓你擔心。
我在想,暮春花園里向晚的味道為什么這么讓我感覺害怕。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黑夜嗎?這個問題要到我們不再見面我才能找到答案,此刻我和你并肩站在疑惑里。夜色正要將我們包圍。
“愛,是對離別的預(yù)感?!?/p>
我在想,世界乏善,但你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情最難久,性自有常。不如讓我們對自身的好壞都無知無覺,做個無情的任性之人。
“我又何嘗不想設(shè)計自己的命運呢?但僅憑這點任性是撐不過余生的?!迸c你熟悉之后,我這樣解釋自己在人前的拘謹。從曾經(jīng)的肆意到如今的退讓,其間的轉(zhuǎn)折,恰恰也是不能清楚細致寫下來的。你可以說我是不愿意,但這次,我是真的不能夠。
“我也要出發(fā)了?!蔽医o你發(fā)消息說。拿起簡單的行李向登機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