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夜，他也讀完了最后一段。

他抬起頭，期待女孩會說些什么。他們讀完一本書之后通常會討論一下內(nèi)容。她總有很多意見。然而，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憂郁的臉。

“醫(yī)生，你明天還會來為我讀書嗎？”女孩問。

“明天以后，你可以自己看書，甚至連近視眼鏡都不需要?！?/p>

他說。

女孩的嘴巴抿成細(xì)細(xì)的一條線，沒說話。

“摘除白內(nèi)障的手術(shù)是很安全的，十年前就很難說了。放心吧?！彼参颗ⅰ?/p>

女孩搖搖頭：“手術(shù)是你做的，我一點也不害怕?！?/p>

停了一會兒，她說：“可是，即使我看得見，醫(yī)生，你也可以繼續(xù)為我讀書的呀！”

徐宏志笑了：“我不習(xí)慣人家看著我讀書的，我會臉紅的?！?/p>

“看得見之后，你想做些什么事情？”他朝女孩問。

“我想看看自己的樣子?！迸⑿邼卣f。

“你長得很漂亮。”

“別人一直都這么說?？墒牵麄冋f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里總是帶著很深很深的可惜。”

“以后不會再可惜了?！彼f。

女孩臉上綻出一朵微笑：“醫(yī)生，你知道我還想做什么嗎？我想出院后自己去買衣服！我以前的衣服都是修女為我挑的，以后我要自己挑衣服。修女，尤其是陳修女，她很保守的，一定不知道外面流行些什么。”

徐宏志咯咯地笑了，女孩雖然只有十歲，畢竟是個姑娘，愛美的心與生俱來。

“醫(yī)生，”女孩的臉唰地紅了，“我長大之后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

“你根本不知道我長什么樣子，也許，我長得很丑?！?/p>

女孩搖搖頭：“我聽到病房的護(hù)士說，你年輕英俊，人很好，又是頂尖的眼科醫(yī)生。”

他尷尬地笑了：“她們真會拿我開玩笑?！?/p>

“醫(yī)生，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女孩天真地問。

他停了半晌，站起來，把椅子拉開，靜靜地朝女孩說：

“很晚了，你應(yīng)該睡覺了?！?/p>

女孩溫順地把絨毛小熊擱在枕畔，緩緩滑進(jìn)被窩。

“醫(yī)生，你剛剛哭過嗎？”她的頭隨著徐宏志的腳步聲轉(zhuǎn)向床的另一邊。

“沒有?！彼吐曊f。

“我聞到咸味?！?/p>

“是我身上的汗水?！?/p>

“我分得出汗水和淚水的?！迸⒄f，“你剛才讀書的時候，身上有一種悲傷的味道。醫(yī)生，你忘了嗎？盲人的嗅覺是很靈敏的?！?/p>

他那雙困倦的眼睛望著女孩，也無言語。盡管她因為身體的殘障而有超齡的早熟，但終究還是個孩子，不了解的事情太多。

“醫(yī)生，”女孩摸到枕邊的絨毛小熊，遞給他，說，“我把它送給你?！?/p>

徐宏志驚訝地朝她問：“為什么？這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不是你的寶貝嗎？”

“所以我才想把它送給你，雖然它已經(jīng)很老，但它會為你帶來好運(yùn)的，我不是終于也看見了嗎？”

徐宏志接過那只絨毛熊，笑笑說：“上面一定有很多口水?！?/p>

女孩靦腆地笑了，心中的喜悅脹大了一些：

“醫(yī)生，你要好好留著它?。〉任议L大了，五年后，或者八年后，我會回來要回我的小熊，那時你再決定要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闭f完這句話，女孩伸手摸到床邊的開關(guān)，把燈擰熄，嘴上掛著一個幸福的微笑。

然而，今天晚上，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第一次參加孤兒院旅行的前夕那樣，因為太興奮而失眠，徹夜期盼著晨曦的來臨。這個手術(shù)要比那一次旅行刺激很多。她有點緊張。她害怕明天的世界跟她以前熟悉的那個不一樣。

女孩轉(zhuǎn)臉朝向門的那邊，聲音里有著一種期盼和不確定。

“醫(yī)生，這個世界是不是很美麗的？”她問。

門的那邊沒回答。

就在那一瞬間，女孩嗅到了眼淚的咸味和鼻水的酸澀，聽到了發(fā)自一個男人的喉頭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