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是趕緊離開了，因為辦公室里認尸的家屬再次上演悲傷的指證場面。

我和蒙娟來到操場。我們都心懷沮喪。

蒙娟更是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對我說：“我憋了一肚火，想找人發(fā)泄。我已不能忍受。”

我可沒有她這種憤世嫉俗的心理。

她的仇恨似沒來由：“那個女警察，她以為自己長得漂亮，不可一世哦。”

我得給她降降溫了。我平靜地答：“我覺得，她的涵養(yǎng)很好?！?/p>

我希望她頭腦能清醒一點。

她死死盯了我一眼，點點頭：“我變態(tài)了。該死的場長，把我派到這么個鬼地方來。我要掀翻他的辦公桌，這個廢人，如果我有這么大的本事，喊一句‘去死’就可以達到目的，我首先要讓他死，那個場長。”

我開始同情她了，建議道：“實在呆不下去，就跟領導反映，回去上班吧?！?/p>

“開車，也很悶，”她苦惱地低下頭，說：“一個人，一輛車，一樣的線路，連乘客看上去都是同一些人?！?/p>

一位中年女警走過來，拍拍蒙娟的肩膀，以示安慰，卻對我說：“編號八十一的老人家，你見了她最后一面。我跟她的家屬說了這個情況，他們問，是不是可以見見你，和你聊聊?！?/p>

我心情沉重，點頭。中年女警看上去又穩(wěn)重又善良，很溫暖地對我笑，仿佛在感激我，她沖著辦公室門口的幾位家屬點點頭。

沒有眼淚，只有感傷，彼此的眼睛里寫著溫情的懷念。

死者老太太的女兒去國外探望外孫，目前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聽我說完那一場雨夜的邂逅，年過半百的女婿站在一群兒女中間，對岳母最后時刻的善舉欣慰地笑了。

他們竭力想從我的嘴中找到他們需要的東西，那就是，最后時刻的歡笑。

他們竭力回避的，是這場殘酷的死亡方式。

一位個頭偏矮，面孔甜美的女孩子忽然說：

“車子落下橋的時候，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哩?！?/p>

大家都沉默。一車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快得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

“想著舅舅吧?！迸⒆诱f：“她想著表哥和表姐呢。如果人的靈魂離開軀體，外婆一定是在微笑吧?！?/p>

爸爸軟弱地喚了女兒一聲，他也很困惑，不知道女兒話里的真正涵義。

“在這車人里面，也許，最平靜的就是外婆?！迸⒆尤套⊙蹨I，很奇怪地笑了一聲：“她最老，她一定會說自己的損失最少，呵呵?！?/p>

另一位女孩，有副姐姐的模樣，她向我解釋妹妹的話中之意：“外婆最操心在縣城里工作的舅舅一家，我表妹在讀大學，表弟學習很好，剛考完高考。外婆總是偷偷接濟舅舅一家，其實，我媽媽、我小姨對我舅舅一家很好，只不過她倆和我舅媽從前有一點過節(jié)。關系有些微妙而已。我外婆總有塊心病，就怕自己活不到兩個孩子順順利利地讀成出來。”

這一個家族中的小小恩怨在死亡面前顯得如此不值一提。

“她可摳啦，依老賣老，過年給壓歲錢就給那么一點，她呀，把錢全存給舅舅了。我們和她開玩笑，可是，我們從來不怪她?！泵妹媒K于哭出聲來，一家人都眼睛濕潤。

“咱們回去吧。”老太太的女婿對我說：“謝謝你，小伙子，知道我岳母最后的時候有個善舉，我們的心，也有個安慰。謝謝?！?/p>

我和他們告別，一家人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忽然，妹妹轉頭快步向我走來。

“大哥，大哥，”她叫我，小跑到我前面。她的眼睛長得真好，純凈得全無雜質，象個精制的洋娃娃，可惜個頭太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