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沒有晚飯,孩子們在走廊里,面對面坐在矮長凳兒上,等著家長來接。我眼巴巴地盼呀,盼著父親早點來接我。父親每天在工地勞動以后,還要去學校給學生上晚自習,所以他星期六來接我常常遲到。一般五六點鐘的時候,孩子們都回家了。有一次都晚上十點了,我還坐在長凳兒上等他,我想去廁所。剛進廁所,就聽到阿姨大喊:“李爽,你爸來了!”平時我很恨這個阿姨,她常常罰我的站,我只記得她姓雷。我連屁股也沒擦,倆手提著褲子沖出廁所,走廊顯得如此漫長,我拼命地跑跑跑……一下子撲到父親懷里,使勁兒抱著父親脖子不放,聽著雷阿姨像往常一樣數(shù)落爸爸來晚了。我多么希望爸爸能勇敢些,大罵她!可父親從不回嘴,還笑著賠禮道歉。
我依然記得雷阿姨的樣兒:中等個兒,不胖,短頭發(fā)很黑很齊,大眼睛,面唇邊一顆帶毛的痣。她把我推到墻根兒,彎下腰臉離我很近,用指頭一下又一下戳我的額頭,說我,我學會了“聽不見”,居然可以數(shù)出她的黑痣上有四根毛,一根長三根短。以后在街上甚至在生活中,遇到長得像雷阿姨的女人我都反感。
每當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就會不自覺地加倍寵愛我的孩子,仿佛把他們當作某種替身,看見他們豐衣足食,無憂無慮,我會想:“如果我當年能有這些愛該多好呀?!闭娴?,我不希望任何人在童年時代受到任何心理上的傷虐。那種傷害會使一個孩子對人間是否有“愛”產(chǎn)生本質(zhì)上的懷疑。幼年的心理陰影是拖累,使人混淆在心理時光中不能自信,童年的負面記憶是很難療愈的,甚至可以污染所有未來的美好時光。
只要有時間父親都會給我講故事,聽《賣火柴的小女孩》我傷心地為小女孩兒哭,聽《皇帝的新衣》我笑破肚子,聽《拇指姑娘》我浮想聯(lián)翩,聽《西游記》我到處練翻跟頭,聽《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嚇得我往被垛子里鉆,做了一夜的噩夢。
星期天父親會偶爾帶我到外面吃飯,這是幸福的時刻。
有一次我們倆吃完晚飯,順著街往家走。父親忽然說:“哎呀!我把書包忘餐廳了,你在這兒別動!等著,我跑回去拿。你和我一起跑太慢,書包會丟了?!彼~開大步往回跑。等他的時候兒我揚頭看天,幾個星星串在一起很像一把大勺子。父親拿了書包回來,我問他,他就給我講那是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顆是北極星。
我至今常常在夏夜看這個星座,每回都好像能聽到他的聲音。
有一次,星期天,父親帶我出去玩兒,晚上回來,正趕上姥爺姥姥要去看《白蛇傳》。我父親說孩子睡著了,老頭兒就讓他進了院兒,之后就走了,可實際上院兒里的門都鎖著,進不了屋兒。當時已深秋,父親說他等到很晚了,第二天還得去工地,孩子總凍著也不行,就從廚房往客廳送飯的窗口爬了進去。把我放在小床上,又鉆出來在外面坐著等。
老頭兒回來大怒,“我們是什么人家!還有會鉆窗戶的!”
我父親雖然骨子里非常中國,卻很喜歡西方古典音樂。他喜歡聽唱片,老外的唱片他都有,還拉一手很好的手風琴,我們最大的享受是聽他拉《藍色多瑙河》。到現(xiàn)在每次我走過巴黎街頭,一聽到賣藝人拉手風琴,就想起父親,心也馬上即收又放,蕩漾著無名的甜,但是那個甜中也有許多酸澀。
我父親一九五九年帶著右派的帽子調(diào)到北京建筑工程學院任教,母親一九六一年從東北調(diào)回,也進了北京建筑工程學院,教英文。一家人團聚了。
我母親年輕時喜歡打扮,這時又從箱子里翻出來幾件好衣服穿上。這是一段難忘的幸福日子—我們姐兒倆,快樂地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在頤和園度過了整整一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