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清華大學校醫(yī)院。
生我時,住在天津的爺爺奶奶來北京,下火車后從車站打了個電話問生了嗎?是男孩女孩?聽說是女孩,馬上買了回天津的票。
小時候兒,我特別喜歡姥爺?shù)臅?,姥爺每天早起要“站樁”,往那兒一站,張著嘴,半天不動!這時孩子們一點聲兒不許出。十一點半以后可以進他的書房看書,有中國的外國的,小孩兒的大人的書。他有幾位美國的好朋友,常送他東西,也送他外國兒童圖書,像《大象巴巴》、《安徒生童話》、《一千零一夜》,等等。
我看書,急著翻頁,免不了撕書,聽到撕書的聲音,他坐的皮轉(zhuǎn)椅“嗖”的一下子就轉(zhuǎn)過來了,我就得過去自己說打幾下兒。我小時候兒特笨,別人使眼色也沒有用。我姐姐撕了書,總是說:“打兩下兒吧!保證沒有下次!”我總是說十下兒。我母親說:“你下次別說十下兒就說三下兒?!笨晌疫€是老說十下兒,不知是嚇糊涂了還是怎么回事兒。
我受懲罰還因為砸了盆子摔了碗,吃飯說話,吃飯吧唧嘴。小孩兒有小圓飯桌,年紀小的先動筷子要受懲罰,飯再好吃,一邊兒罰站吧。吃完飯掃地,好多個孫子孫女兒,輪流掃地,掃不干凈要受罰。
從父母和家人的只言片語里我了解了一點點他們的青年時
代—母親懷我的時候,僅二十幾歲,是北大西語系的畢業(yè)生。父親在清華時,因為成績優(yōu)秀被留校教書。劃成右派后,因為他很能干,就以“勞改工人”身份被派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北京十大建筑”工地上去。實際上他是設計師,因為右派身份,而只享有勞工待遇。母親便作為父親的替罪羊,被下放到東北長春吉林畫報社。
姥姥口中的故事是:“國內(nèi)掀起了反右派運動,大家一再囑咐你爸‘大鳴大放,百花齊放’也不要發(fā)表意見!你爸守口如瓶,最風火的時期躲過了,沒被劃成右派。運動結(jié)束時,上級嫌清華大學右派名額不夠指標。瞧!就發(fā)了一次言也給打成‘后補右派’了,害得你媽被下放東北,北京正在大興土木,需要他留在北京發(fā)揮才能?!?/p>
母親說:“可你爸還真心為了祖國更好。”
母親被下放,我三歲,去東北還太小,母親就帶上了五歲的姐姐。母親本想把我托付給姥姥,但姥姥家已經(jīng)有一個孫子,一家之主是姥爺,收養(yǎng)孫子比收養(yǎng)外孫女順理成章,在姥爺眼里,小女兒的婚姻是不幸的,因而怨恨我父親。父母就把我送進離姥姥家最近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托兒所全托,一家四口從此拆到東西南北。
那幾年母親是怎么過來的,她不大愿意回答我們的問題,“別老問我這些越說越難受的事兒,好不好!”
那時是饑荒的時候,她談過一點點饑荒的事兒,“沒有東西吃,大家都浮腫,全裝病去醫(yī)務室拿大藥丸子充饑。那還是好日子呢!我下放孫老莊時……山坡上的樹皮被吃光,冬天,因為所有的樹都扒光了,樹凍死了,來年連吃樹葉的可能都沒有了?!?/p>
我姐姐在吉林畫報社幼兒園。夜里她把玻璃窗打破,穿著睡衣,沿著鐵路走,凍得不成人樣兒被大兵拾回來。她說夢見姥姥,想回姥姥家。與此同時,幼兒園還出了另一件事兒,一位阿姨懲罰一個北京下放右派家的小男孩兒,把他關到地下室里,后來給忘了。一周后孩子的父母來接,她才想起來,到幼兒園地下室一看,小男孩兒渾身是血,頭撞破了,手也抓破了,死了。母親嚇得立刻把我姐姐送回北京我姥姥家。
因為我父親是右派,幼兒園的阿姨對我特別不好。那年我三歲半,還不太會料理自己的起居。冬天阿姨懲罰我站在外面,“什么時候你學會自己穿鞋,什么時候我才讓你進來!資產(chǎn)階級也要自力更生,懂嗎?”我母親回到北京,看到我兩只腳凍得腫大,穿不進棉鞋,手也紅腫得像五根胡蘿卜,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