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可怕的是我床頭兒有一幅巨型景泰藍(lán)的畫兒，一只金毛兒虎，吼著往山下沖。我老覺得它馬上要沖到我的床上來！

有一夜我睡不著覺，就跑去找老頭兒，“姥爺我不敢睡覺，聽到有老虎叫……可不可以鉆你被窩兒？”他掀開被子讓我鉆進(jìn)去，把一粒安眠藥掰成四瓣兒，給了我一點兒。迷迷糊糊中聽見他說：“別害怕，那是一只假老虎，不過這只假老虎可值海了?！蔽以缟蠌睦褷?shù)拇采闲褋恚诙焱砩?，那古董老虎不見了，墻上只留下掛過畫兒的痕跡。

姥爺有山東口音，“關(guān)燈”叫“嘎燈”，或者是他故意開玩笑。他床頭上有一盞精美的綠色景泰藍(lán)小燈兒。六十多歲時，他忽然心血來潮要學(xué)德文，晚上背德文單詞兒，一只手半握拳，另一只手的指頭在被子上寫單詞兒，眉毛很長很重，大大的鼻子，大約要聚精會神地學(xué)一個小時。他想睡覺了，就大喊一聲“嘎燈”，所有的人睡著睡不著的都得睡。

他不跟姥姥睡。姥姥和姥爺是從小兒訂的親，曾祖家要求媳婦有文化，就送她上教會學(xué)校。姥姥以后又自學(xué)英文，差不多學(xué)到小學(xué)水平。我的姥姥為人公正又堅強(qiáng)。

姥姥也很喜歡我，為什么我并不知道。

姥爺信仰基督教，出于文化道德價值的束縛，表面上他痛斥爺爺娶小老婆的封建習(xí)俗，但他卻暗養(yǎng)情人。我母親說他的情人是個蒙古公主，姥爺很愛她，但始終沒能離棄原配，公主很快就離開了他，使他一生痛苦，說自己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沒有嘗過愛情滋味。

“道德觀”把偷偷瞥了情感一眼卻道貌岸然的男人釘死在“形像”的圖畫上，然而沒有一個有愛的女人喜歡偷偷摸摸活在圖畫的影子后面。

姥爺睡的臥室是最小的一間屋子，沒有窗戶，屋子里有一扇厚厚的天鵝絨簾子，顏色紫紅，絨簾子遮蓋了一面墻，對我來說那兒是個很神秘的地方，因為是“禁區(qū)”。一次我跟著姥姥溜進(jìn)去，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哦茏印还晒沙粝愠粝愕呐f東西味兒。那是一個巨大的庫房，每一件古董都很寶貴。姥爺有時候在里面待很長時間，廚子招呼“吃飯嘍！”他都不出來。

母親說庫房里面還有一個庫房，她年輕時也對這個庫房很好奇，結(jié)婚以后才進(jìn)去過幾次，為了看看古代的春宮畫兒。

姥爺如何收購古董呢？

原來家里的院子挺大，現(xiàn)在這院子里已住進(jìn)少說四十來戶人家，連搭帶蓋的已無法辨認(rèn)出原來的結(jié)構(gòu)。每到星期六，農(nóng)民和城里的古董小商販用驢拉著貨，等在胡同口，到時間，進(jìn)院子里坐一圈兒，擺攤兒，姥爺從樓上下來選購。

后來我問過姥爺：“有假貨嗎？”他說：“太有了！假貨一般騙不了我，原因是我上了無數(shù)次當(dāng)，才被訓(xùn)練成專家，呵呵！”他談?wù)摴哦瓡r的笑聲總是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