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時候喝幾杯啤酒，話就多一點兒，變得更可愛。我記得她有一次說：“啊，你父親從來沒有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過‘我愛你’?！敝袊腥舜_實不大會說“我愛你”這句話，我用中文也說不順溜，用法文就輕松自如，可以一天兒說無數(shù)次。我在中國的時候如果有人對我說“我愛你”，我會覺得肉麻，而且“我愛你”意味著有“越軌”或“犯錯誤”的嫌疑。

我受母親家的影響很多，因為他們住在北京。

我父親當(dāng)時念清華大學(xué)土木建筑系，和母親相愛后，爺爺家覺得不錯。但姥爺家不同意，認為門不當(dāng)戶不對，而且非?？床粦T爺爺家娶小老婆。

姥爺家與爺爺家有仇恨，因為我爺爺是天津海關(guān)的稅務(wù)司長。姥爺說：“海關(guān)的官兒全是貪官?！?/p>

姥爺在天津經(jīng)常有運往美國的貨物，如果要保證滿箱子明代、清代的瓷器平安無恙，需要給大大小小海關(guān)上的官員送禮。文化大革命時我姥爺癱在床上，我一來就陪他說話，聊起往事，他說：“你要是不送，或送得不夠，海關(guān)他們給你的古董摔一半兒，你不是叫‘誠實俞’嗎？通知你，貨已運走啦，其實貨物還壓在碼頭上，讓你不能按期抵達……‘誠實俞’就誠實不了了吧……這都是你爺爺干的。你母親當(dāng)時很堅決，非要和你父親結(jié)婚，我收到洋人的驗貨電報：‘俞先生：收到明代古董，每箱貨里有半箱是殘品……’唉！結(jié)果我同意了這樁婚事?！崩褷斉c我說這些故事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顯得很難受。我納悶姥爺癱在床上已經(jīng)很不幸，干嗎還去追憶更多的痛苦故事？

姥爺有錢，他給兒子們辦結(jié)婚喜事都辦得很排場。但是，他最喜歡的小女兒結(jié)婚，他什么都沒有做，連客都沒請自己去杭州了……

父親告訴我：“我和你媽結(jié)婚那天，你姥爺沒影了，你姥姥說，‘我去王府井買些冰淇淋大家吃吧?！?/p>

聽母親講，一九四九年姥爺?shù)牡艿軄碚宜?，“哥哥我去南洋，你也得走，否則我敢保證你長不了。”

姥爺猶豫了，說：“孩子老婆和家產(chǎn)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p>

“那就試試吧?！崩褷斈昧艘恢幌渥印牙鸭绷耍澳阌兴膫€孩子，還有這么多財產(chǎn)?！?/p>

姥姥這么一鬧，他想：北京朝陽門南小街有近百間房產(chǎn)，在西郊海淀還有別墅……

回頭勸弟弟說：“共產(chǎn)黨有什么不好？可能共產(chǎn)黨比國民黨好多了？”那是他們兄弟最后一次談話，從此再也沒有見面。

一九五一年，根據(jù)中央發(fā)布的一系列企業(yè)清理條例，沒收了姥爺?shù)姆康禺a(chǎn)和古董，生意被封。給了他一個職務(wù)，外交部“國際問題研究所”資料室主任。

我小時候經(jīng)常住在姥爺家。

姥爺愛講故事，我坐在他膝蓋上，覺得他很巨大。他不僅高大，還有很多胸毛兒，我老揪他的胸毛兒，還有很多痦子，紅的，棕的。

老頭子在孩子心中可愛慈祥，不過在父母、舅舅、姨媽眼中姥爺是個威嚴的人，聰敏過人說話算話，卻也有不少錙銖必較，度量小的故事。奇怪的是，姥爺只沖離他親近的人們發(fā)火兒，而不沖外人和孩子輩兒發(fā)火兒。

看來外面坦蕩的君子是免不了里面戚戚小人的煎熬。這可能就是人性中真正的瑕疵，與軟弱、愛面子一樣的。

我的臥室和姥爺?shù)呐P室很近。我睡的房間有一面是方格窗戶，玻璃上面畫著圣經(jīng)故事，我天天想盡辦法不進去睡覺。叫耶穌的人腦袋上有一個圓圈兒，使我聯(lián)想到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耶穌給麻風(fēng)病人洗腳，耶穌走在漆黑的海浪上，一個妓女半裸著身子，緊緊地托著基督的腳。那些圖畫給我一種壓抑感，感覺活在世上是為了與罪惡博斗。所以我睡覺時總是面朝墻，早上起來歪著頭出去，不敢看?？赡軐ξ襾碚f生活是絢麗的圖畫，所以我最喜歡《神筆馬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