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又去了,傷心地關(guān)注著好友亞明的命運,我蹲在一棵樹下,他和姐姐蜷曲著身體緊緊挨在一起,把頭夾在腿中間兒,他們仿佛小罪人。他姐姐的辮子蓬亂,兩個孩子不哭也不鬧,面對毫無同情心的空氣,等著被批斗的父母。樹梢上掛著條條橫幅“遣返地富反壞郭××……”批斗會在一片口號中結(jié)束。一輛卡車來了,他的父母被亂七八糟的手胡亂揪著扔上卡車,亞明的母親大聲喊叫:“我從新加坡回來是為了找毛主席找共產(chǎn)黨鬧革命的!我無罪!我丈夫是共產(chǎn)黨員,無罪!我的孩子是無辜的……”話沒喊完,“嗶啪”打人的聲音山響!她的黨員丈夫沒有護(hù)著妻子,恐懼地躲藏在車的角落里,亞明和姐姐是自己爬上卡車的。車“轟轟”啟動,亞明一家被遣送原籍,合肥的什么村,讓農(nóng)民監(jiān)督改造去了。
亞明的母親是幾天來我見到的第一個敢反抗的人,是女人。
我驚恐傷心,我喜歡亞明,如果在卡車上他肯看我一眼,說一句“跟我來”,我真的會爬上車去。
全家人話越來越少—父親擔(dān)心,要求我們也緊跟革命形勢。全家破四舊,連夜做了一次大清理,線裝書、英文小說、好看的玻璃器皿、水晶藝術(shù)品、古董都翻出來,堆在地上準(zhǔn)備砸碎后扔掉。母親把自己以前最喜歡的衣服、首飾翻出來。高跟鞋的后跟兒,連錘子帶鋸子地往下薅。我偷偷在五顏六色的“四舊”堆兒里拿起一塊心形海藍(lán)寶石,握在手心里,真好看呀!我又拿了一顆象牙的內(nèi)繪珠,拇指大的珠子上有一片小小的放大鏡,里面繪有精美的觀音像。虐待它們真是太可惜了,我把它們藏在枕頭套里。
我九歲了,又一個俗話秋老虎的季節(jié)來了。一天,我和姐姐準(zhǔn)備去玉淵潭游泳,本來父親說他也準(zhǔn)備去游泳,姐姐十二歲了,跟父親玩兒已經(jīng)沒意思,就沒有等他,我們自己玩去了。母親給我們每個人兩毛錢,正好夠來回的車票,加一根冰棍兒和一包米花兒的錢。
還沒游泳,我就已經(jīng)忍不住把兩根冰棍兒買了,吃完,饞蟲被勾出肚子,下水之前,坐在岸邊兒稀里嘩啦吃光了米花兒。那時一包米花兒三分錢,糖米花兒四分。姐姐問:“你還饞嗎?”我使勁兒點點頭?!鞍ィ龝涸蹅兓燔?,不買票,省下的錢可以多買一包糖米花吃,你個子小,用不著買票,長得也不起眼兒,人家不會注意你?!蔽也粔蚱劣直唤憬愎罩鴱潈旱貜?qiáng)調(diào)出來,可甜米花太誘人了,我答應(yīng)了一聲:“行”!站起來沖進(jìn)水里,游呀游,水太神奇了,水可以洗掉我“不漂亮”的自卑感。我蛙泳時望著遠(yuǎn)處的綠樹,狗刨時感受著深水淺水涼熱翻滾交替在肢體上的刺激,仰泳時,我望著北京的藍(lán)天白云,幻想在現(xiàn)實之外有一個人愛人的世界。
游完泳在公共汽車這段路上,我緊張得不行,甜米花兒也突然不甜了,人越害怕什么就越會吸引到什么,下車就被抓住了。我永遠(yuǎn)記得這種由道德教育而來的恥辱感,我臉紅紅的,不敢抬頭,到售票站。幾個售票員七嘴八舌把我們狠狠說了一大頓,過后也就把我們放了。有時你不得不迷信,好像冥冥中真有一種禍不單行的運勢。
天都塌到自己身上了,更可怕的還在后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