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抄家(1)

作者:李爽


父親騎的車是輛破車,最好的那輛,也不過是輛騎了快十年的德國生產(chǎn)的老名牌車,留給母親騎。父親車上有一個人造革黑包。我們姐仨都特別喜歡父親的包兒,因為父親的包里時不時就有點兒好吃的。翻大人的包絕對是犯忌,但我知道他絕對會給,他是個“饞”爸爸但絕不是“獨食”爸爸。

那天游泳回來,混車被抓的焦慮緊張還在心頭沒散,剛進路口就看見我們家樓道的窗口、門口有很多人頭晃來晃去,住宅區(qū)十幾棟樓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看熱鬧。

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的直覺已經(jīng)感到“我們遭難了”。我倆走過去,孩子們立刻喊道:“狗崽子回來了!狗崽子你們家被抄啦!”抄家的是大學的紅衛(wèi)兵。

孩子的無知往往殘忍—我見過自己的兒子捉到一只螞蚱,專心地把它的腿慢慢揪下來,要看到它微妙的反應,并且把缺腿的螞蚱放回去,觀察它是如何繼續(xù)爬行的。

我和姐姐互相緊緊地拉著手,試探著前行。孩子們的圍攻開始了,聲音尖銳:“打倒狗崽子!打倒狗崽子!”這個地區(qū)就我們一家挨抄,孩子們肯定是要宰我們??!

我覺得可怕極了,無依無靠地忍著。從小我就學會了忍,多痛也要忍,仿佛是一種依靠自我內(nèi)在天性的無形祈禱。

早已打碎了的四樓破窗戶上,吊著我家的緞子被面、床單,母親珍惜的洋布旗袍搭在破窗口上,母親最后的一次生日禮物——那件艷黃色華麗的布拉吉(連衫裙)和一條粉色長長的紗巾擰成繩子,被孩子們拉來扯去地拴在樹上……自己家的東西自己太認識了,無論在什么地方,哪怕把它們撕成碎布頭你也會認出,那是帶著記憶和故事的隱私。小孩們把我母親的高跟鞋踢來踢去,唱片滿地,書頁如雪片散落。紅色雕金花兒的箱子、古董花瓶……曾經(jīng)美好而被珍惜的東西一夜之間變成了被人忌諱的糞土,隨便被孩子踐踏的破玩意兒。生命會不會也是個戲法兒?時而顛三倒四,時而真假難辨。

我們姐兒倆就這么擠在一起往前蹭,心已變成快要被嚇死的小兔子,“怦怦!”狂亂地超負荷地跳動著,我們只剩下一線希望:回家,趕快回家!但那個叫“家”的地方到底在哪兒?

家里站滿了紅衛(wèi)兵,個個紅袖章,綠帽子,十幾個人,有的還拿著棒子。

父親游泳去了。幸好不在,他要是沒去游泳,準給打死。紅衛(wèi)兵中有些是父親最重視的高材生,領頭兒的姓常,是父親教研組里的教師,個子很矮,也帶著紅衛(wèi)兵的袖章。多年來他一直擔任父親的助手,也是暗中的競爭對頭。九十年代,我父親擔任中國環(huán)境科學院的院長,一九九八年我父親去世,環(huán)科院和北京建筑工程學院在八寶山聯(lián)合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整個葬禮都是他忙著組織、籌備,并且親手布置了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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