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煤氣中毒,會死,決定死一次。我到廚房把蜂窩兒煤爐子壓上煤,封得很小,據(jù)說這樣會有煤氣。
我坐在爐子旁邊抱頭,期待著自己能中煤氣。腦子里像看電影一樣想象著后果,如此一來母親會傷心,會來照管我,可能因為我的死而有人哭?我使勁兒呼吸,一直坐到傍晚。
母親下班回來了,看我坐在爐子邊兒,問:“爽子,傻了巴嘰的坐爐子邊兒上干嗎?會煤氣中毒的?!彼崎_窗戶,叨叨:“天呀,看看全是煤氣味兒!多危險?!蔽也徽f話,希望自己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會說話?;孟胫赣H會驚呼一聲,抱著我親我,痛哭……幻想著我愛過的所有人和小朋友們都在為我痛哭……是的,我需要父親母親的親撫、關(guān)懷,我需要親愛之情!然而事與愿違,我的命如此頑強。我不僅沒死成,還挨了母親一頓說。
我很感謝一個真正土八路出身的家庭,那家人住在二樓。這個男人有五個女兒,總覺得抬不起頭來,因為只有閨女沒有兒子,我聽過他笑著對別人談到他老婆“沒本事,凈生點子閨女”。他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nóng)出身,共產(chǎn)黨員,從小兒參加革命當過八路軍,立過戰(zhàn)功,因為沒文化,所以當不了什么太大的官兒。在離這兒不遠的瓷器廠當黨支部書記,工廠給他優(yōu)越的待遇,即分配到這兒來住,這棟樓是蘇聯(lián)專家設(shè)計的,比較寬大。學(xué)校的人背后叫他“土八路”。
有天,一些孩子又圍著我們喊叫,吐唾沫。終于有一塊磚頭打在我頭上,當時我沒感到疼痛,只覺得眼前的世界輕晃了一下兒,頭后熱乎乎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母不在家。我躺在地上,一頭血,隱隱聽見二樓那家女孩子的喊聲飄近:“殺人啦!媽—四樓右派家的女孩兒流血了……”有個人坐在地上抱著我的頭,拿草紙,擦我頭上的血,那人是土八路的老婆秦伯母,她大罵開來,“慫B丫挺的,你們整天游手好閑,就會鼓搗點兒嘎七馬八的事兒出來!你們他媽有本事整治真正的階級敵人去,跟他媽人家女孩子家過不去!哪天奶奶的,你們遇上個渾不吝的,給你丫一板兒磚,你他媽就嘗著什么叫肝兒顫了。告兒你,誰家老爺子都怪不容易的,這兒要死了人,可讓你們家老爺子吃瓜落兒,你丫這輩子全吃不了兜著走!”
我從小不會罵人,說話不許帶臟字兒,秦伯母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有死之可能的那一刻,我渴望生還。因為土八路家的秦伯母在關(guān)鍵時刻給我的幫助,使我恢復(fù)了對“愛”的信任。
從此我跟二樓的姐妹們成了朋友,但跟她們在一起玩兒時我謹小慎微,帶著一種感激,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秦伯母有時來我家?guī)臀覀冏鲲?,我也去她家做些洗碗刷鍋的活兒。她家的飯好吃極了,貓耳朵、片兒湯、棒渣兒粥、大菜團子、酸菜燉寬粉條子……嗯,香死了!為了和她們更近,我說話時,刻意加點兒“臟字兒”,但是卻被父母堅決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