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個俗人,因此無法忽略他的殘障,但是,她又由衷地希望,這世上能有一個不俗的女子堪配這樣一個不俗的男子。
驀然間,她記起那個叫“書俏”的女子,心里莫名地略感安慰,轉(zhuǎn)而對母親說:“媽你也別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還在褚云衡那里遇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親密得很,說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侶了呢?!?/p>
“哦?叫什么名字?”
“我聽褚云衡叫她什么‘書俏’還是‘書喬’的……”朝露也沒太弄明白。
賀蕊蘭卻一臉了然的樣子:“咳,原來你說的是林醫(yī)生。他們倆雖然要好,但沒戲。”
朝露一邊接了用來煮面條的水,放上煤氣灶,一邊問:“你怎么這么肯定?”
“他們認(rèn)識多少年了?——從小褚在德國那會兒就認(rèn)識了。要有發(fā)展的余地,早就進(jìn)入狀況了,還等今天?不是我說,林醫(yī)生對小褚也許是個有心的,我在他家做了好幾年,一個月里,總能見她來個一兩回,這囑咐那囑咐的,廚房里的事有時也來幫忙,說實話,一個女人能做到這個地步,說她沒有一點用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對林醫(yī)生好是好……我總覺得少點火頭?!?/p>
朝露失笑:“火頭?這算什么用詞嘛?!?/p>
賀蕊蘭對女兒的嘲笑不以為然:“媽是不會那些高深的詞。我就說一個事實:任他平時多么文雅的一個男人,見到能讓自己動心的女人,他眼睛里能沒一點火?一點和平時不同的亮光?這小褚對林醫(yī)生,就是少了那點火?!彼瓜骂^,忽然有些哽咽,“你還別說,你那個爸爸,有時候,我還挺想他的,我們也有過好時候……”
朝露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深知賀蕊蘭骨子里是個感性的人。她摟住母親,柔聲說:“我有時也會想爸爸呢?!?/p>
賀蕊蘭倒有些驚訝:“我以為你會怪他害你這輩子都得被人說閑話?!?/p>
朝露把頭抵在母親的肩頭,輕聲道:“怪歸怪,想歸想。你不是這樣?外人不知道,總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惡不赦,我們卻知道,爸爸也有許多好。如果沒有那次的沖動造成的意外,或許……也不會……”
父親出事那會兒,她才上小學(xué)四年級。在她依稀的記憶里,父親和母親的感情一向很好。父親也不是什么奸惡之徒,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普普通通的化工廠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愛喝幾口酒,沒有什么大毛病。
可是,或許就是那點急躁,才讓他在酒后與人口角之后,失手打死了人。
一開始,母親甚至沒有告訴她,父親被抓進(jìn)了拘留所。慢慢地,周圍開始有人對她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她才從那些人的只言片語和不善目光中獲知了父親不歸的真相。她沒有找母親核實。賀蕊蘭也沒有正面告訴她父親的下落,大約知道,她的女兒已經(jīng)從方方面面得知了父親坐牢的消息。大約在父親服刑兩個月后,她被母親帶去探監(jiān)。她第一次見到了穿著囚服的父親。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塊洗不掉的烙?。悍溉说呐畠?。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忘了拿起和犯人通話專用的電話,流著淚對著玻璃隔板后的父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她說不出別的話來,她的呼喚里有思念、有責(zé)備,更有對未來的迷惘和恐懼。
大概那個時候起,她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從此變得不同了。
還沒熬到出獄,朝露的父親就過世了。癌癥,查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最為遺憾的是,他走的時候,朝露和母親都沒趕上見最后一面。
追悼會辦得很簡陋,不只是因為經(jīng)濟原因,也因為在會上說不出體面的悼詞。熟悉的人,誰不知道董嘉鳴坐牢的事?他這一生就這樣按上了污點,還有什么可說的?當(dāng)年冬至,賀蕊蘭把丈夫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朝露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隨后退到一邊,呆呆地看著落葬工一點一點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沒有,只記得那個早晨,天空飄起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