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看到那樣的情景時,總是深深地意識到,其實鄉(xiāng)愁是何等的辛酸啊。我也由此斷定,一個在母語文化中有過童年和青少年記憶的人,其實是一輩子也融入不了另一種文化的。無論你的外語操練得多么純熟,都一定難以擺脫不能用母語書寫和對話的那種異質(zhì)感,你的一生都無法徹底從靈魂深處完成對自己的文化身份的改造,這是所有第一代移民的悲涼宿命。你可能接受移民國文化中的某些生活的方式、手段,但你的心靈早已從一而終地皈依了你的母語國,或者說那個被稱為祖國的地方。
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奧茲這樣表述:“移民是很奇怪的,這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世界各地的移民都是變形的,不快樂的人群,因為他們愛著自己的祖國,卻又氣惱于自己的祖國,因為他們愛著新國家,但卻無法融入到新國家中去。所以移民永遠都是處于祖國和新國家之間,而我們的希伯來文學(xué)差不多也是一宗移民文學(xué),里面的人們對自己的祖國總是有著愛恨交織的情感?!?/p>
祖國是關(guān)于土地、民族、人民、優(yōu)秀文化、優(yōu)良傳統(tǒng)、光榮歷史的抽象概念,這與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時代都無關(guān)。一個流亡者,有可能逃離一個政權(quán),但他一生都注定無法逃離母語和祖國。波蘭電影大師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流亡法國數(shù)年,他的作品里終究是揮之不去的波蘭記憶,在《薇洛妮卡的雙重生命》中,他相信,如果法國有一個少女薇洛妮卡,那么他的波蘭祖國就一定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少女薇洛妮卡,一個人的心跳感應(yīng)著另一個人的心跳。我想,這個薇洛妮卡其實就是基斯洛夫斯基本人,他似乎想表達,法國的基斯洛夫斯基只是波蘭的基斯洛夫斯基的一件復(fù)制品。是的,在《三色·白色》中,那個理發(fā)師卡洛哪怕是躲在貨運箱里偷渡也要重回故土,當巴黎生活沒有給他提供尊嚴,當平等愿望變得渺茫,他重返母語國的過程就是重新找回生命倫理的過程??寤厝チ?,基斯洛夫斯基至死也沒有回去,可他鐘愛的那個鋼琴詩人肖邦的樂曲與他生死相隨,回響在他的作品和人生中。一個是一生用音樂細細溫習(xí)他的波蘭祖國的男人,一個是一生用為數(shù)不多的卻精雕細琢的電影詰問自由倫理的流亡藝術(shù)家,他們消逝在各自的命運里。在吹拂過巴利阿里群島古老修道院的海風(fēng)中,這兩個波蘭人的杰作分別以音樂語言和電影語言嵌刻在共同的母語范本中。
一切的文化親情都在你18歲以前與你綁定了,文化親情與日后的價值觀和信仰無關(guān),文化親情只和母語關(guān)聯(lián),只和童年、故鄉(xiāng)關(guān)聯(lián)。從你在護城河邊高大的桑樹上采下第一顆桑葚的那天起,從你聆聽祖父講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在天寒微雪的黃昏“旗亭畫壁”的故事的那天起,從你在杭州的九溪煙樹那片寂靜的山林里品飲龍井茶的那時起,母語將永遠跟隨著你,喚起你“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意境,提醒你“吾日三省吾身”、“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準則。你光陰的日歷將始終在對過年的指望中翻過。年是什么?是除怪獸的勇士嗎?不,是一輩子的夢!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這種簡單、純真的季節(jié)輪回中,你不會擔心因遠離文化親情而失語,你與母語朝夕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