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直到2014年的這個初春，在后海酒吧，在寒冬已過但依然冰天雪地的日子，廷木與20多年前在紫竹院公交站臺昏厥的女學(xué)生不期而遇。

廷木在星空下，端詳著舒蘭不再年輕的臉。他呼吸著霧霾年代不再清朗的空氣，卻已經(jīng)心滿意足，他在昌平鄉(xiāng)下有房子，北京的郊外畢竟留著田野的芬芳。廷木優(yōu)異的視力能看清十三陵水庫里的游艇，還有青山深處的桃林。

廷木對舒蘭進(jìn)行了一番拙劣無比的奉承，夸贊她的眼睛像桃花潭水，然后又很快為自己愚蠢的諂媚臉紅。舒蘭沒有過多留意他的話，只是若有所思地往前漫步。晚霞如輕薄的紗，遮住舒蘭眼角的紋路，留下一個少女般的輪廓。她在一塊石階上坐下，身姿仍然被晚霞偽裝成一個少女。那樣子嚇了廷木一跳：天哪！這簡直就是大學(xué)時因青春期貧血昏迷的舒蘭，毫無二致。

舒蘭告訴廷木，他們闊別20多年，她離開中國15年，其實自己毫無變化，依然是個性情中人，時而執(zhí)著，時而漫不經(jīng)心。舒蘭在海外漂泊了很多年，先是取得美國綠卡，然后成為基督教徒，可舒蘭的習(xí)性全是東方的，比如父母在不遠(yuǎn)游，比如愛吃粽子和蓮藕，比如寄情山水。廷木問舒蘭加入基督教的動機(jī)是什么，是因為對上帝的信仰還是因為作為一個美國公民必備的宗教情感？她笑而不答，答非所問。

此日，已臨近黃昏。廷木為舒蘭買了羊肉串，舒蘭吃得很貪婪，很不好意思地為自己的吃相表示歉意。廷木問她美國能買到羊肉串嗎？舒蘭回答華人超市里有，可烤不到這么好吃。廷木又為她買了10串，舒蘭在這個黃昏感受到久違的幸福。

他們又折回后海，到另一家酒吧里聊到深夜。廷木和舒蘭在這一夜里避開了寒風(fēng)和暴雪，外面鵝毛大雪染白了夜幕，掩埋了城市的道路和立交橋，行人和車輛寸步難行。舒蘭回到這個國家，遇上廷木，向他傾訴綿綿的憂傷，舒蘭其實知道，廷木理解她心底的世界，能幫她驅(qū)逐內(nèi)心的無依無靠。

深夜，他們發(fā)現(xiàn)外面的積雪凍結(jié)成冰，要回去舉步艱難，整個城市的交通幾乎癱瘓。他們決定繼續(xù)在酒吧坐下去，然后，他們攀登到高樓的頂層，舉目俯瞰雪后妖嬈的北京城。

過了一周，在一個天氣漸漸回暖的周末，廷木又打電話約舒蘭出來吃飯。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他自己有和睦的家庭，有賢惠的妻子和一個已經(jīng)13歲的女兒，而舒蘭是一個離異的獨身女子。但是，廷木告慰和提醒自己，他們只會有好奇的懷念，不會有別樣的傳奇，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是20多年前的自己。情境已變，流年似水，往事不可以重溫，更不能重演，否則注定孽緣，悲情收場。畫蛇添足的人是愚不可及的，那段美好姻緣已經(jīng)在二十多年前以最純潔、最偶然、最短暫的方式演繹完畢，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