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的眼里,它不熱情,也不夠憨,便不是一只有趣的小狗。對于他們,由于生活的冗雜拖沓,喜歡與不喜歡都是懶懶散散,不需要理由的。但是它不懂,它感覺出來他們的不喜歡,便怏怏不樂。他們的氣息彌漫在學校里,成為一堵無形的墻,阻礙它走上常常寬闊無人的操場戲耍。而那種氣息,幾乎快要延入小徑,延入它看守的門廳里來。
每每它朝來的人叫,都會受到媽媽的呵斥。來的人多是學校的老師,或者老師的家屬。媽媽倚在門邊微笑著,讓他們進去,他們客氣地拒絕了。他們夸贊女孩的成績好,說媽媽這樣為小孩著想是很值得的。它圍著他們,仔細地嗅著,媽媽把它輕輕踢開,叫它回房間里去。女孩快期末考試了,功課越來越忙,媽媽要上班,又要料理兩人的生活,加上天冷,一直沒有給它洗澡,它厚密的毛發(fā)里隱著一層細灰,看上去成了只淡灰的狗了。
它漸漸習慣了沒有媽媽和女孩在身邊,每天臥在灶旁,黑亮亮的眼神依舊,卻有了一點木木的神氣。直到有一天,朔風將木門推開又掩上,最后猛力一推,木門打在墻上,很大的響聲將它從睡夢中拉起來。它拉出鐵門,小跑到操場上。
這時沒有學生,也沒有老師,天氣陰冷,阻擋了人們出行的腳步。天空的云彩好像承不住濃重的水汽,光線落在地上時有種奇妙的上下浮動的感覺。它獨自立在灰蒙蒙、空蕩蕩的操場上,毛發(fā)被揉起又落下。它嗅著細沙石和朔風的氣息,努力地摸索腦海中的一團熱望,和這氣息相符的、像兩面鏡子永遠相互映照下去的熱望。這和平時學校的氣味全然不同,是從很遠很遠處來的,里面有樹林、湖泊、野草地和各式各樣的心愿。
如果正在上課的女孩這時從六樓教室的窗口望去,會發(fā)現這只小狗正對著半空嗚嗚地咆哮,變換出各種聲線,像是努力與一種半敵半友的生物爭論什么。天地茫茫,然而在旁觀者眼中,那些于它很重要的東西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存在著。然后,它跑起來,沿著操場的邊緣,動用全身的關節(jié),久貯的力量從各個關節(jié)溢出來。它看見校門,終于想起那里發(fā)生過的事情,想起它曾經是怎樣日日循著女孩的氣息來學校,等待一個從來不會落空的希望被實現。它還想起那些辛苦的路程—它總感到必須如此,不應當停下,否則就會像這些日子那樣漸漸潰散了,潰散得它常常糊里糊涂。
現在,它的感官和身軀都如約回來了。它奔出大門,覺得自己分明認得這路。它熟稔地轉彎,穿過擠滿了小商鋪的街道,在十字街口向右轉進入郊區(qū)。窄窄的柏油馬路年久失修,布滿碎石土礫,然而,它覺得眼前的景象幾乎美不勝收。最后,它奔上稀少有車經過的環(huán)城路—依然是那些狺狺的狗,它掠過它們的視線,像一只柔韌的箭。
回到家,它立刻覺得家里有點不一樣,因為搬走了不少東西,但是它的新窩還在,還有媽媽也在,這就夠了呢。媽媽在門口刷著一只杯子,它跑到她面前來,睜大了眼睛望著媽媽。媽媽有點驚訝,她以為它是餓了,找來一些食物給她吃。它吃不下,感到五臟都滿滿當當。它很激動,卻表達不出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
已經到了該回小屋給女孩做晚飯的時間,媽媽沒有過多心思理它??匆妺寢屚瞥鲎孕熊囈鲩T去,它有點迷惑,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媽媽做手勢讓它留在家里,它放心了,心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現今回來,不是應當留在這里嗎?
它吃完了媽媽留給它的食物,在院子里到處散散步,天就黑下來了。它踏進久違的新窩,媽媽和女孩給它做這個臥處的樣子,它還記得。它愛她們,喜歡給她們做事,也喜歡看到她們給自己做一些事情。這就夠了,對不對?它沒有睡,它等著一件重要的事發(fā)生—兩個重要的人回來,將廚房和臥室的燈拉開,讓它的眼前驟然明亮,窗簾的影子投在它的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