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趣味與魅力
好劇本也是好文學。即使在電視把節(jié)目送到我們的客廳,甚至臥室的今天,還是有不少人樂意從戲劇文學 (劇本)中去尋找樂趣,更有很多學者、學生在研究戲劇文學。以莎士比亞的劇作為例,今天在世界上的許多國家中都可以看到用英文或其它語言演出莎劇,更經(jīng)常可以看到像《李爾王》(King Lear)、《哈姆雷特》(Hamlet)、《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暴風雨》(The Tempest)、《麥克白》(Macbeth)、《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等劇作改編的電影、電視??墒?,讀過莎劇原文與譯本的人,恐怕仍要比看過它們在舞臺上演出或銀幕與熒幕上放映的多很多。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清楚古希臘、羅馬的悲劇、喜劇,中國元代的雜劇等的演出形式;并且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思想形態(tài)、社會結(jié)構(gòu)等等都和古代,甚至幾百年前的不一樣了。所以,即使我們能夠使時光倒流,也沒有必要去欣賞古代戲劇的“原汁、原味的演出”了(除非是作為一種學術性的探索)。
但是,我們可通過閱讀,從流傳的古典戲劇中去領略那些永恒的人情、人性的描繪。作為文學來欣賞,好的劇本應該會跟人類的文化一直存活下去。換句話說,戲劇文學的“傳世”功能,遠大于“短暫”的舞臺演出。
20世紀因為交通工具的發(fā)達,世界越來越小,已經(jīng)變成了“地球村”??墒?,雖然“天涯若比鄰”,在21世紀或更遠的未來,不同的民族、國家仍然會有它們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特色。并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間、財力、語文能力等條件,想看那個國家的戲劇演出就可以看到。而異國的“戲劇文學”還是比較容易“讀到”:懂英文的人可以直接讀莎士比亞、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等名家的劇作,懂法文的可以直接讀莫里哀(Molière)、拉辛(Racine),懂德文的可以直接讀歌德(Goethe)、布雷希特(Brecht)等名家的戲劇。不懂外文的也能從許多名家的譯本中去品嘗異國的戲劇。
總之,劇本非但仍是許多學者、導演、演員必須閱讀的東西,也仍舊是更多普通讀者尋求娛樂、知識、生命營養(yǎng)的豐富寶藏。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我們也應該可以說:“熟讀劇本三百出,不會做戲也會看。”閱讀劇本應該是培養(yǎng)戲劇欣賞能力的方便法門之一,也是培養(yǎng)我們走進劇場去欣賞演出的興趣與能力的快捷方式。“劇本為一劇之本”這句老話雖不是什么真理,卻還是有道理的。
再進一步說,文字語言為“劇本之本”:文字為編劇、讀者服務;導演、演員等劇場藝術家也要通過文字語言去了解劇本,了解劇中的問題、感情、趣味、哲理或“道”等等。許多人反對“文以載道”,可是我相信古今中外許多“有心”藝術家的作品多少都會載一點“道”——就是他們對生命、生活的關懷。例如在上面提過的《俄狄浦斯王》最后由歌隊唱出的“警告”、“勸告”或“教訓”——“當我們還沒有看到命運的最后日子,當我們還沒有跨越生命的邊界脫離苦海,我們凡人決不能自認是幸運之子。”《白蛇傳》的作者有的是歌頌許仙與白素貞的愛情,有的是贊揚母子親情的力量……文以載道沒有什么不好,就戲劇藝術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載”才能“寓教于樂”,而不失娛樂的本色,讓觀眾樂意去接受“道”。像下面《岳母刺字》的結(jié)尾,可以說是可有可無的“劇情主旨說明”,沒有戲劇趣味、文學價值,或什么道。這幾句是這樣的:
岳母:今日刺字在草堂,
岳飛:精忠報國記心旁;
李氏:刻骨銘心遵母訓,
岳飛:不滅金人不還鄉(xiāng)。
戲劇中的文字或語言藝術應該包括兩個層次:“讀的文字”和“演出時講的語言”。它們都有粗俗和文雅之分,劇作家的選擇原則是:一方面視劇中人物的身份(如教授、學生、流氓、軍人)、一方面視預期的觀眾是什么人(如都市知識分子、鄉(xiāng)下沒有受教育的民眾、成年人、幼童等等)而有所不同。在古典作品中,通常文字都力求文雅,因為劇作家主要的是在為社會的上層人士服務;在現(xiàn)當代作品中雖然粗俗淫穢的話語也時有所見,基本上還是比較少用,不擬在此涉及了。下面談的將限于文學性文字,也就是我個人認為雅俗共賞的戲劇語言。為了討論上的方便,將略分為相得益彰、音韻文采、文勝于實、舞文弄墨等幾項來舉例說明。
(一)相得益彰
所謂相得益彰,是指文字語言和肢體語言的相互烘托。雖然在舞臺上的真人表演很動人,但是某些微小的動作不易傳達給全場的觀眾,有些情緒和心理的變化甚至用電影的特寫也無法呈現(xiàn)。例如一個人因為害羞而臉紅,即使演員在舞臺上做得出來,座位離舞臺稍遠的觀眾也很難看清楚。這種情況似乎只能在卡通中最易表現(xiàn)。在劇場中,這時候如果在對白中加上一句“看你臉都紅了!”,“聽”得到的觀眾也就都“看到”了:
甲:咳,小三子,你長大了?
乙:什么意思?
甲:聽說你現(xiàn)在在把“馬子”了。
乙:誰說的?才沒有哪。
甲:(稍頓,看著乙)看你臉都紅了!還說沒有!
“相得益彰”的戲在我國的傳統(tǒng)戲曲中最多了:舞臺上沒有現(xiàn)代劇場所謂的布景,許多場景要借演員的身段(肢體動作)和唱詞來表達。例如在《打漁殺家》中蕭恩和桂英父女在空空的舞臺上一邊做劃船的身段、一邊唱著:
海水茫茫白浪發(fā),
父女打魚作生涯。
青山綠水難描畫,
家貧那怕人笑咱。
或是
父女打漁度生涯,
青山綠水難描畫,
一葉扁舟到處家。
(這幾句還有別的不同版本,本文僅錄區(qū)別較大的兩種。)
這時,演員的身段(做工)和唱詞,應該會使富想象力的觀眾在心目中繪出“青山、綠水、扁舟”。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戲劇的娛樂與教育也必須有“器”的幫助,不管是劇本或演出,“載道”和“傳情”的最佳利器是文字語言。在一般演出中,雖然演員的肢體語言和聲音較能吸引觀眾的注意,但是有時候文字語言也有肢體語言無法取代的功能。下面我們將選錄一些名作的句子,來說明文字語言的趣味、力量和奧妙,有時不是任何肢體語言、布景、音樂,或現(xiàn)代近乎神奇的多媒體所能做到的。理由很簡單:由于人類有天賦的想象力(imagination),文字語言在我們“心眼”前喚起的意象或景象之美和宏偉,不是任何其它具象藝術所能相比的。如果我們讀過英國作家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浮士德》(Doctor Faustus, 電影中譯為《浮士德與魔鬼》),當會驚嘆他筆下的海倫(Helen)的確是“傾城傾國”的尤物。馬洛的詩句是這樣的:
就是這張臉曾發(fā)動了千艘戰(zhàn)艦,
燒毀了伊樂摩高聳入云的瓊樓玉宇?
甜蜜的海倫,請賜我一吻使我永生。
她的雙唇吸走了我的靈魂,看,它飛向何方!
來吧,海倫,來,把我的靈魂再給我。
我要住在這里,因為天堂就在你的唇間,
除了海倫,一切的一切都是浮渣。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
Sweet Helen, make me immortal with a kiss.
Her lips suck forth my soul. See where it flies!
Come Helen, come, give me my soul again.
Here will I dwell, for heaven is in these lips
And all is dross that is not Helen.)
(上下文可參考任何英文原文版本)
看過希臘神話或電影《木馬屠城記》的人一定知道頭兩行是通過往事的回憶,來托出海倫的美色,而接下去所寫的浮士德對海倫的仰慕和欲望,也不是舞臺或銀幕上的具象呈現(xiàn)所能企及或制造的“非凡”意象。就像中文里的“用典”,例如對知道“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典故的人來說,恐怕都會把自己生活中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加上幾分,來作為我們想象中的西施、昭君、貂蟬和貴妃。所以,即使用最漂亮的明星來扮演這些傳說中的美人,我們?nèi)匀挥锌赡苡X得不夠美。
再以曹禺的《家》中覺新和瑞玨洞房花燭夜的“心理戲”來看看文字的表達潛力。劇作家選擇“詩的語言”來呈現(xiàn)兩人的內(nèi)心獨白。這段戲長達九頁多,情景是兩人奉父母之命結(jié)婚,但是男主角覺新心中另有所屬,所以不愿意;而瑞玨雖然愛他,覺得女孩子不能主動。于是兩個人都默默無言。曹禺聰明地用詩的流動感和詩所具有的“留白”特質(zhì),來發(fā)展他們的關系,讓讀者(觀眾)有空間去想象。現(xiàn)在我們節(jié)錄中間的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