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醒了她就不顧忌那么多了。
酒氣微熏,交纏著一抹隱隱的香氣。柳碧瑤熟悉這味道,他的外套上也有這縷虛軟精致的香味。離得越近,味道就越清晰。窗開著,倚風相送滿室清香,若有若無地浮游著淺淺曖昧。
有錢人家都講究這個,柳碧瑤暗想。她瞅了一眼溥倫半醉半醒的模樣,后悔剛才的毛手毛腳。不過,他好像又要睡著了。柳碧瑤想歸想,還是輕柔地問道:“要喝水嗎?”
桌上的茶湯散盡了白薄的熱氣,已泛涼。柳碧瑤問話的時候,把涼被往里掖了掖,確保它不會再滑落。溥倫睜開眼,困倦的眼神閃了一下,唇角現(xiàn)出一個淺笑。在柳碧瑤看來,這笑容是愉悅的。
驀地,溥倫捉住了柳碧瑤掖被子的手。火熱的掌心圍裹著她的手背,柳碧瑤一驚,防備地往后一退。溥倫并沒有因此放手,反而攥緊了手心,被酒精熏染的雙眼異常明亮,說不清他是完全醉了,還是完全醒了。
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人已完全離榻。
一瞬間,有無數(shù)的念頭穿梭過柳碧瑤的腦海,她怔了一下。溥倫拽握著她的手,緩緩舉到唇邊,像是依循著某種禮儀,輕輕地吻著她的手背。這溫柔的動作淡漠了適才的魯莽,春風度水般的繾綣溫情。
“Mademoiselle.”
他烏順濃密的黑發(fā)漲滿了她的眼簾。這一刻,他呈現(xiàn)的柔情近乎憂郁。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手背上,柳碧瑤的雙頰燒得像兩枚熟透的紅杏。她下意識地要抽回手。溥倫用勁不大,柳碧瑤卻掙脫不得,他抬眼,手仍舊摩挲著,灼灼眉目鐘于流情,嘴角開始揚起一彎奇妙的弧度。
柳碧瑤燒得面紅耳赤。她喜歡他,可她還沒準備好去接受這逾越常規(guī)的親昵,她也沒理由去接受他的親撫。不論是酒精的蠱惑還是夜色的迷惑,他更沒有借口去向一個尚且陌生的女孩展開溫柔攻勢,甚至,他還不知道她叫什么。
柳碧瑤猛地抽回手,“我該走了?!?/p>
月輕如夜的魂魄,風一吹就戰(zhàn)栗。滿室春色初鎖,風聲粗,吹得窗簾騰飛如鏈。溥倫慢慢地起身,看著她微微笑著。柳碧瑤被看得一僵,他伸手熟練地攬過她的腰,不待須臾,一片溫軟貼過她的唇。
馥烈的酒氣糾纏著柔軟的鼻息,一陣緊似一陣的馥郁,溫熱辛辣得宛若毒藥,讓她暈眩。心里驟起驟落,撫在腰間的手勁加大,恍若一夢的窒息感。瞼睫輕拂過面頰,柳碧瑤睜開雙眼。
溫存是真實存在的,可與傳說中的甜蜜毫無關聯(lián)。
柳碧瑤狠狠地推開溥倫,一時兩人僵直地對立在那里。她面紅似霞,憤惱的眼神很明確地告訴他,她非常不愿意。
他錯了。
眼神里有什么東西黯淡了下去,溥倫低頭吻了她的手,未觸及,柳碧瑤已抽身離去,老房門吱嘎了一聲,蓋過了園里的啾啾夜蟲碎音。
樓道里只有細碎的腳步聲,柳碧瑤下了樓,抱膝坐在幽暗的樓梯口。夜色輕擁起一個朦朧世界,柳碧瑤的心口像有團亂絲堵在那里。適才的溫存仿佛是酒精所聚積起的一場游戲,與她原先想象的美好格格不入。是什么促使他這樣去擁吻一個并不熟悉的女孩?還是,這場醉人的游戲遲早會隨著酒精的揮發(fā)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房門開著,燈光轉(zhuǎn)不過樓道,只在樓梯口烙了個昏黃的圓光圈。柳碧瑤突然站起身,放輕了腳步重新往樓上摸去。
從樓梯口看去,翠色的涼絲被又有一半滑到了地上。再往前走幾步,見溥倫躺在床上,胸口隨呼吸輕微起伏著。他是真的睡著了。柳碧瑤進了房間,利索地關好窗戶。返身時,她帶過留在椅背上的外套。柳碧瑤一甩手,把外套擲在溥倫熟睡的臉上。
樓下近園的小廳里還亮著燈光,照得一株入戶藤蔓的梢頭翠綠尖青。小廳里漫漫細語,倒被靜謐的夜色烘托得十分清晰。柳碧瑤放緩了腳步,豎起耳朵聽聞動靜。烏澤聲掌柜剝著花生殼,慢悠悠的話語飄過窗縫。
“……年紀輕輕的,又獨自一人在上海,難免寂寞。”
接下來是段老爺子的聲音,“這么說,十三格格已回去了?”
“回去了。格格的身子骨向來不好,回法蘭西有專門的大夫照應……”
“聽說,當年的那位洋駙馬就是位醫(yī)生?”
“是啊,專門進宮給格格看病的。這一看,把心也看走了……”
段老爺子向來早睡早起,今晚是興致大好,有精神陪烏掌柜閑侃。柳碧瑤聽得無趣,把毛巾扔進水盆里,風似的轉(zhuǎn)進了內(nèi)廊。
夜氣濃,段老爺子和烏掌柜所在的小廳處于洋房內(nèi)間,并無外人經(jīng)過,寥寥話語不防人。談話聲時高時低,滲過粘了螢蟲的翠色紗簾。
“……這么說來,那幅畫并不在格格手中?”
“可以確定?!?/p>
“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說這幅畫要是被帶到了法蘭西,再追回來就難了?!倍卫蠣斪由钌畹貒@了口氣,“國寶流離失所二十多載……國運衰而寶器無輝?。 ?/p>
“十三格格身子雖弱,倒是心明眼亮。就算她帶走了那幅畫,想必也不會交到洋人手里。”
段老爺子聽得激動,突然用拄杖戳了一下地面,提高嗓門說:“這朝廷有朝廷的規(guī)矩!私自通婚已是不可饒恕之過,豈能再將國寶交付到異族手里?雖說是前朝的格格,金枝玉葉之出身,可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嫁夫從夫之理放之五湖四海皆行得通,她帶出去的東西就是夫家的。就算洋駙馬無所謂,其他的洋人會放過嗎?爾等迂腐也!”
烏掌柜不能反駁,只好連連稱是。
老爺子捋捋胡子,斂去激昂憤慨的神情,放輕了聲音問道:“澤聲啊,你說,為什么格格當年要費那么大的勁,硬要把這幅畫帶出去呢?”
“聽說是為了避開東洋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