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瞞跨坐在橋梁上,嗚嗚的,抹起了眼淚。他哀求似的說:“你別過來!”
風呼嘯著卷過,周圍的空氣卻似乎要凝固起來。柳碧瑤的心不由得一緊,她站住了。
看熱鬧的人群陸陸續(xù)續(xù)地聚攏。
阿瞞抓著鉚釘,淚又逼在眼眶間,打著轉(zhuǎn)兒。由于身體往前傾,外衣往上縮,露出一截土布襖。阿瞞想到傷心處,又是涕淚滿面。他帶了些恨意,說:“你們都瞧不起俺……”
柳碧瑤恨其不爭氣,回道:“沒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瞞也來了勁,“就是瞧不起俺!連門口拉車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俺來上海幾年了,為的啥?就是為了家里人能夠吃上一頓飽飯。俺家?guī)卓谌硕伎堪彻┲衬镞€在等俺把這個月的工錢捎給她呢……”阿瞞頓了頓。
“那你更不應該死!”
“可俺不想活了,死了一了百了?!闭f完,他的身體又往前傾了傾,抓鉚釘?shù)氖謩艆s加大了。
人群里發(fā)出哄然嘲笑聲。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捉弄他,“兄弟,你要是真想跳的話,都可以跳上幾十回了,猶豫什么呢?”
有人更痞,“兄弟,跳吧!哥們兒還等著看呢!”
一幫混混加油鼓勁,煽風點火地振臂叫著:“跳!跳!跳!”
柳碧瑤抬高了嗓門,“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現(xiàn)在就跳下去!”
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了下去,西邊火云燒盡,浮上來一抹深意的灰色。幾只古舊的漁船搖著櫓蕩起一圈圈的水紋。
剛才起哄的那伙人突然作鳥獸散,混亂地四散而去。抬首望去,橋的那頭出現(xiàn)了一隊巡邏的警察,聞風趕來,看裝備是法租界的。柳碧瑤幾步來到阿瞞面前,沒好氣地訓他,“這回你不想死也不成了!”
阿瞞好像灰了心,沒反應。他抱著橋梁坐著,眼睛空空地看夕陽西下。天邊斜月東升,淡淡的一筆,翕合晝夜過渡的痕跡。
柳碧瑤不放心他,快速翻過隔欄,攀到阿瞞的身邊,拉過他的手臂,“快走,要不來不及了!”
阿瞞沒聽,任性地掙脫開她的拉扯,沒想到他力道過大,柳碧瑤站不穩(wěn),晃晃手臂從橋上一頭栽進河水里。
帶頭趕過來的正是溥倫,軍裝馬靴,年輕俊美。他示意手下把阿瞞弄下橋梁。回過神來的阿瞞嚇得自個兒從隔欄上跳下來,手僵直地指向橋下水花激濺的河面,口里嚷著:“碧瑤,碧瑤掉下去了!”
溥倫驚聞,俯身望去,一圈水紋激蕩開,恍惚中能看到一襲青裙正被水波吞沒。他迅速褪去外裝,縱身躍下。
一艘烏篷漁船緩慢地駛到河中央。
水的深處,涼意濃勝深秋,堅韌的黑色緋紗一般裹住視線。裙擺乘了水的浮力,飄裊如夏日牡丹,緩緩吐綻柔軟的花瓣。發(fā)絲拋卷散開,宛若一團在水里搖擺的柔和細草。柳碧瑤漸漸地下沉,突然之間,身體有了向上的浮力。意識蒙中,一雙手臂托住她的腰肢,帶她離開昏暗的水底。
烏篷船收了竹篙,船公搖櫓駛向蘇州河另一端密密的蘆葦灘。
水花撲落,溥倫探出水面,他甩去臉上的水,環(huán)顧逐漸恢復平靜的河面,一聲凄厲地嘶吼,“碧瑤——”
從江面吹來的風吹皺水面,風聲凄冷,聲聲哀怨。水波翻上埠頭臺階,岸上有人解開纜繩,跳入河中相助尋人。
天穹隱去最后一點兒淡淡霞光,夜幕完全拉開了。
蘆葦灘離租界只有一水之遙,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淺水擁繞大片蘆葦,粗重的水聲擾人庸夢,仿佛夢著一枕秋水,任憑浪頭舂進夢鄉(xiāng),攪起濕漉漉的如煙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