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信進化論的
我是樂觀主義者。古書中有兩句話,一句叫“猝然臨之而不驚”,一句叫“無故加之而不怒”,這兩句話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對我用處很大。什么叫“猝然臨之而不驚”呢?人家來打擊你,毫無道理地突然來打擊你,你不要驚慌;“無故加之而不怒”,人家說你這樣不對那樣不對,都是瞎講的,毫無道理的,你不要生氣。我又不驚慌,我又不生氣,那么我就可以渡過這個艱難了。我認為壞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好的事情一定會來的。
我跟沈從文的交往非常多,我們兩個人的背景是完全不一樣的,可是大家都是樂觀主義者。他不是很有名的文學家嗎,解放以后叫他去做故宮博物館的解說員,人家以為他很不高興,但是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他說,本來我要看故宮的古董很不容易,現(xiàn)在我不是方便了嗎?他這一點跟我一樣,壞事情要看到好的一面。
我們常常在一起,考古的東西我不懂就問他,外國的東西他不懂就問我。我們經(jīng)常出去旅游,很有意思的。有一次到了云南,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到一個廟里面,收拾得很干凈,年輕的和尚來給我們沖茶,我們就問他:你年紀輕輕怎么做和尚呢?他說:我是考上來的啊,考上來做和尚,工資比外面加一倍。我問他:那你吃不吃肉?他說:當然吃啊,每天回家,可以結(jié)婚,可以吃肉,就是白天來上班。這叫“工資和尚”,現(xiàn)在的和尚都是這樣了。本來和尚是靠廟宇的獨有財產(chǎn),新中國成立以后,廟宇財產(chǎn)都歸公了,和尚沒有財產(chǎn),不就沒有飯吃了嗎?就靠工資了?,F(xiàn)在的和尚都是假的。
我是相信進化論的,不僅動物在進化,作為動物的人在進化,同時人的社會也在進化。假如你相信人類社會是進化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假如今天還是落后的,明天會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那么你就能變得樂觀。
周有光答問
問:能說說你和妻子張允和的感情嗎?
答:我們是結(jié)婚以后,共同生活70年,家庭生活非常愉快。我們只根據(jù)一個原則:夫婦不僅要有“愛”,還要有“敬”。相互尊重就不會吵架了,這個是中國古代的教訓,現(xiàn)在許多青年一吵架就離婚,其實離了婚,精神生活并不愉快。他們之間只有“愛”,沒有“敬”。不尊重對方,所以離婚了。
問:聽說你們從來不吵架?
答:許多人說我們從來不吵架,其實我們也有矛盾的時候,但是我們吵架兩三句就吵完了,不會吵幾個小時,哇啦哇啦講話的。一同生活有意思,她喜歡昆曲,我喜歡西洋音樂,所以她要聽昆曲,我跟著她走,我要聽西洋音樂,她跟著我走。這叫互補,互相補充,就不矛盾了。
采訪手記
在周有光那間被各類書籍塞得滿滿的小房間里,他每天的會客時間有兩個:早上9點以后,下午3點以后。會客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來訪者的信息,他說自己是“來者不拒”,什么人都歡迎,什么問題都回答。他把來訪者皆視為朋友,人家說朋友有好壞之分,他則是好朋友接受,壞朋友也接受,笑稱只要自己不學壞東西就行。
隔三岔五有媒體來采訪,中國的美國的英國的,最近甚至連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愛爾蘭的記者也跑來找他。遇到奇奇怪怪的問題,周有光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
攤開桌上每天都要看的幾份報紙:《參考消息》、《新京報》和《人民日報》,他一邊用紅色的筆做標注,一邊跟我侃侃而談。他說自己當初被造反派罵:“你們這許多的專家,專家專家,專門在家。”說完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實際上在整個談話中,他都是這樣的:把所有艱難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當成笑話來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