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旅行,多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去別人待膩的地方。突然從封閉的辦公室來到寥廓的山野,琴高精神振奮,看見峰勢涌出,兩山送青,車窗隔絕了寒冷,琴高得形而忘意,大有春游的愉快。路旁樹葉上掛著冷亮的水珠,像一只只不高興的眼睛惱怒地瞪著他們這些闖入者。琴高沖它們做鬼臉,心想所謂世外桃源,大抵就是這樣的,以后不妨多來拜訪,只是道路艱難。轉(zhuǎn)念又想,若非如此,早被蝗蟲一樣的人群糟蹋得不成樣子了。證明道路艱難未必盡是壞事。赫西奧德(Hesiod)所謂“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長又陡峭”(Long and steep is the path to virtue),就從形而上的高度予以肯定。反之,一條通暢的道路也未必全是好事。柏拉圖(Plato)說“通往邪惡的路是平坦的”(Smooth is the way that leads unto wickedness)。要毀掉一個世外桃源再簡單不過,電視的長手和一條混凝土公路就已足夠。實際上,琴高就在電視上看到新來的市委書記慷慨演講,對全市村鎮(zhèn)公路進行憤怒聲討,最后全部判決死刑,宣判書也由琴高親自張貼了一份在江城在線首頁。市委書記高舉發(fā)展的旗幟,要下一盤很大的棋——他們今天的工作就是這盤大棋中微不足道的一步。高明的政治人物都知道怎樣哄騙民眾,把自己的政治野心裝扮成民眾的意志和福利,猶如一切戰(zhàn)爭都說是為了和平?!耙赂?,先修路”,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修路能夠讓少部分人先富起來?!扮姳斫忱碚摗钡拇笠馐牵绻覀冊诼愤吙吹揭粔K鐘表,我們就確切地知道,肯定有一個鐘表匠存在,正是這個鐘表匠制造了這塊鐘表。由此推導(dǎo),每一條路肯定存在修建它的人,或者說,每一條路肯定都制造了一個或者幾個富人。琴高編輯過一些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的材料,堂皇的頭銜背后都有一個真實的身份:某某建筑公司董事長之類。他們與眾不同,似乎只有他們才擁有修建這些公路的能力,如同過去那些能夠獨自進山采參的人,具有某種特殊的本領(lǐng)。當(dāng)然,有些人則埋伏在他們必經(jīng)的路上,做采采人參的人的人。琴高眼前這位巍然端坐的范副主任,似乎就具有這種潛質(zhì)。江城最近三任交通局長前赴后繼,舍身取利,上任時無不正氣凜然,無不任期未滿就轉(zhuǎn)移到監(jiān)獄安度晚年。然而,無論是“采參的人”還是“采采參的人的人”,都似乎跟琴高沒有關(guān)系,熱鬧是他們的,琴高就像一個被拒之門外的乞丐,只能咽著口水想象高墻內(nèi)那些權(quán)錢盛宴。
越野車猛然一跳,琴高蹲坐而起,然后屁股小心坐回座位,身體訓(xùn)練有素得不需大腦指揮而能自己配合,絲毫不會影響他漫無邊際的遐思。倘若說每一條路都是大地一道難愈的傷痕,那么這就是人生每一步都隱隱作痛的原因?在路上,石頭阻礙前進,在河里,石頭引導(dǎo)方向。摸著石頭過河,為什么要過河?河的對岸有什么?詩人惠特曼寫過“路上有僵尸和石頭,該搬開了”。高爾基借丹柯之口說“不能夠用思想移開路上的石頭”。思想可以很遠,天馬行空,可身前常常有石頭擋路。思想也有路,思路可以有很多條,可我們腳下能走的,常常只有一條,甚至沒有。思路是自由的,可人不是。人跟琴高整日面對的電腦一樣,具有路徑依賴,無論是陽關(guān)道還是獨木橋……“嘭”的一聲,琴高身體像給人從后面猛地一推,腦袋重重碰到車頂,原來王廟鎮(zhèn)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