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規(guī)范——人生觀——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觀的直覺而得,決不是科學所能干涉。后天的內(nèi)容應由科學的方法探討而定,決不是主觀所應妄定。
綜觀以上各位的討論,人人都在那里籠統(tǒng)地討論科學能不能解決人生問題或人生觀問題。幾乎沒有一個人明白指出,假使我們把科學適用到人生觀上去,應該產(chǎn)生什么樣子的人生觀,然而這個共同的錯誤大都是因為君勱的原文不曾明白攻擊科學家的人生觀,卻只懸空武斷科學決不能解決人生觀問題。殊不知,我們?nèi)舨幌让靼卓茖W應用到人生觀上去時發(fā)生的結(jié)果,我們?nèi)绾文軕铱赵u判科學能不能解決人生觀呢?
這個共同的錯誤——大家規(guī)避“科學的人生觀是什么”的問題——怕還有第二個原因,就是一班擁護科學的人雖然抽象地承認科學可以解決人生問題,卻終不愿公然承認那具體的“純物質(zhì),純機械的人生觀”為科學的人生觀。我說他們“不愿”,并不是說他們怯懦不敢,只是說他們對于那科學家的人生觀還不能像吳稚暉先生那樣明顯堅決的信仰,所以還不能公然出來主張。這一點確是這一次大論爭的一個絕大的弱點。若沒有吳老先生把他的“漆黑一團”的宇宙觀和“人欲橫流”的人生觀提出來做個押陣大將,這一場大戰(zhàn)爭真成了一場混戰(zhàn),只鬧得個一哄散場!
關于這一點,陳獨秀先生的序里也有一段話,對于作戰(zhàn)的先鋒大將丁在君先生表示不滿意。獨秀說:
他(丁先生)自號存疑的唯心論,這是沿襲赫胥黎、斯賓塞諸人的謬誤;你既承認宇宙間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學家站開,且讓玄學家來解疑。此所以張君勱說“既已存疑,則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學,不應有丑詆之詞?!逼鋵嵨覀儗τ谖窗l(fā)見的物質(zhì)固然可以存疑,而對于超物質(zhì)而獨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質(zhì)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種表現(xiàn)),什么神靈與上帝,我們已無疑可存了。說我們武斷也好,說我們專制也好,若無證據(jù)給我們看,我們斷然不能拋棄我們的信仰。
關于存疑主義的積極的精神,在君自己也曾有明白的聲明(《答張君勱》,頁二一——二三)。“拿證據(jù)來!”一句話確然是有積極精神的。但赫胥黎等在當用這種武器時,究竟還只是消極的防御居多。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在那宗教的權威不曾打破的時代,明明是無神論者也不得不掛一個“存疑”的招牌。但在今日的中國,在宗教信仰向來比較自由的中國,我們?nèi)绻钚努F(xiàn)有的科學證據(jù)只能叫我們否認上帝的存在和靈魂的不滅,那么,我們正不妨老實自居為“無神論者”。這樣的自稱并不算是武斷;因為我們的信仰是根據(jù)于證據(jù)的:等到有神論的證據(jù)充足時,我們再改信有神論,也還不遲。我們在這個時候,既不能相信那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有神論,心靈不滅論,天人感應論,……又不肯積極地主張那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唯物的人生觀,……怪不得獨秀要說“科學家站開!且讓玄學家來解疑”了。吳稚暉先生便不然。他老先生寧可冒“玄學鬼”的惡名,偏要沖到那“不可知的區(qū)域”里去打一陣,他希望“那不可知區(qū)域里的假設,責成玄學鬼也帶著論理色彩去假設著”(《宇宙觀及人生觀》,頁九)。這個態(tài)度是對的。我們信仰科學的人,正不妨做一番大規(guī)模的假設。只要我們的假設處處建筑在已知的事實之上,只要我們認我們的建筑不過是一種最滿意的假設,可以跟著新證據(jù)修正的,——我們帶著這種科學的態(tài)度,不妨沖進那不可知的區(qū)域里,正如姜子牙展開了杏黃旗,也不妨沖進十絕陣里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