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望春風(fēng)》 履霜堅冰至(3)

望春風(fēng) 作者:格非


父親不是會算命嗎?他或許已算出我去嬸嬸家討碗粥喝,大概沒有多大問題,卻沒有算出他們家煮了珍貴的蒜末臘腸焦米飯。為了不至于讓自己的處境顯得過于可憐,我假裝沒事人似的沖著嬸嬸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爸爸早上出門,在鍋里給我烙了張大油餅。我回家去吃油餅好啦?!?/p>

沒想到,嬸嬸一聽我這么說,立刻就把臉沉了下來,“你說你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呆子呢!你們家明明有油餅,還到我家來要飯吃!”

“要飯吃”三個字錐心刺骨。我拼命地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跟嬸嬸告了別,我邁開大步往家里走,就好像家里真有油餅等著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見叔叔披著一件漏著棉花的灰襖,手里拿著一根剝了皮的楊樹枝,趕著他那頭白花花的大豬郎,正朝我走過來。叔叔張口就問我吃過飯沒有。我只能據(jù)實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楊樹枝在公豬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賭氣似的對我說了一句:“你跟我來?!?/p>

我跟在叔叔身后,一步也不落下。他去豬圈,我就跟著他去豬圈。叔叔把豬郎牽到豬圈里,往公豬的食槽里扔了一把青草,在豬欄外的木桶里抄水洗了洗手,這才進(jìn)了屋。這一回,嬸嬸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惡和憤怒已經(jīng)懶得掩飾了,似乎在問:你又來干什么?

叔叔把褲子往上提了提,對嬸子說:“我哥一大早就被隊上派去青龍山開礦了。他在姚家橋遇見我,叮囑我給孩子管頓飯。你給他隨便弄點吃的吧?!?/p>

嬸子道:“我們自己也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喝了早上剩下來的一點粥湯,這會兒肚子還在咕咕叫呢,哪來吃的呀?”

嬸子公然地給叔叔遞眼色,毫無防備之心,大概是打心眼里認(rèn)為我就是個呆子吧。叔叔是個實誠人,聽見她這么說,就吩咐道:“那你趕緊舀點面來,好歹替他攤一張面餅,點點饑吧?!?/p>

沒想到,叔叔這一說,嬸子突然就暴怒起來。她隨手將抹布往灶臺上使勁一丟,指著叔叔的鼻子罵道:“狗日的,這么不明事理!成天牽著你那豬郎,日完東家日西家,我看你是日昏了頭!你哥哥放個屁,聞著也是香的,他的話就是圣旨啊?吃了黃狗屎,不識好歹。我們家哪來的面???過年包餛飩的面,還不是到更生家借出來的?”

被嬸嬸這一罵,叔叔也沒了主意。他抄起一張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把瓢一扔,推開門,到里屋“挺尸”去了。他這一走倒不要緊,落下我一個人,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在那個時刻,我忽然對廣播里天天在說的“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這句話,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會。

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忘了那天中午我是如何離開嬸子家的。只記得,當(dāng)我經(jīng)過嬸子隔壁的更生家時,更生的老婆突然從門里出來,讓她兒子永勝給我送來一個染有紅點的饅頭。

父親從青龍山回來的時候,已是滿天的星光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輕手輕腳地走路(惟恐把我吵醒),而是一進(jìn)門就興奮地喊我起床。我在睡夢中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我穿好衣裳,睡眼惺忪地從閣樓上下來。父親已經(jīng)把帶回家的一大碗白米飯,隔水蒸熱了,端到了我面前。

那碗白米飯上還蓋著一層蘿卜燒肉。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兩塊,也不像父親吹噓的那樣又大又肥。父親將落在藍(lán)布包袱上的飯粒撿起來,塞到嘴里,一邊得意地問我,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聞到肉味了?他坐在桌邊,抽著煙,一動不動地看我吃飯。我每吃一口,父親的喉結(jié)就縮一下。我不由得停下筷子,問父親有沒有吃過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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