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祖父來。
祖父諱克恭,年輕時,可是一口唾沫一顆釘式的人物。鎮(zhèn)里有個諺語口碑:“簫(蕭)吹不得,螯(敖)扳不得,湯(湯)喝不得”,說的就是我們那里的三大家族。
我家那時很排場,鎮(zhèn)上臨街的鋪子都是我們的,鄉(xiāng)下還有幾十畝地,家里長工、短王不少。祖父當了多年保長,雖然嚴厲,卻也樂善好施,遇到災年,就開粥廠,任由人喝,不收錢。
我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白襯衣、藍褲子、一雙锃亮的黑皮鞋,英姿勃發(fā).即便是今天,鄉(xiāng)下人也沒幾個有他那樣的風度一一一種鄉(xiāng)村紳士的風度。
后來呢,革命了,家里頃刻間就敗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祖父是作為反革命分子被關(guān)進旺蒼監(jiān)獄勞改的,祖母的成分是地主,留在家拉扯兩個兒子。抄家以后,就典了敖家的房子住。
因了那可以想見的原因,祖母從此成了挨打?qū)I(yè)戶。有一次,民兵連長要槍斃她,槍都上了膛,幸好被我家當年一個本分的長工攔腰抱住了。祖母的命保住了,但右手的筋卻被打斷了。那個長工后來告訴我,我們的祖父母都是好人,當年他給我家干活的時候,東家從來沒有虧欠過他錢糧。
還是在抄家前,祖母在天井的香樟樹下埋了一壇子銀圓。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她叫父親去挖那壇銀圓,不想父親半夜行動時,被人逮了個正著,又是一頓打。想到這里,我的淚快流出來了。
那時節(jié)四川有一種跑單幫的鹽販子,專挑了自貢井鹽游走販賣。有一個姓任的鹽販子,走到我們那個地方的時候,見祖母可憐,愿意幫這娘兒仨,祖母就和他組建了家庭,伯父和父親也改姓了他的姓。
但這無法改變祖母的出身。到伯父和父親成年的時候,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一個反革命和地主的兒子,實在沒辦法,伯父就入贅到了尚家,父親也直到三十多歲才娶到同樣出身的母親。母親是二婚,性格剛烈,受不了貧農(nóng)家庭出身的前夫歧視,終于離婚改嫁給了父親。在我哥哥出生以后,母親曾帶著哥哥去牢里見過幾回祖父。回來說,祖父在礦里挖煤,人瘦得象麻竿,身體也不好,得了肺病,喘起來象拉風箱似的。一家人就只有陪著祖母摸淚。
大概是1970年代后期吧,祖父服滿2。年刑期,回來了。他的反革命分子帽子被摘掉了,不久祖母的地主帽子也摘掉了。
我不知祖母是否和我叫任爺爺?shù)哪莻€男人辦過結(jié)婚手續(xù),她在世時,作為晚輩,我?guī)状蜗雴査矝]問出口。我想說的是,祖父回到家時,見到的是祖母和任爺爺在一起,自己的兒子也已不和自己一個姓了。我想,人生最大的悲哀,不過如此吧。但對他而言,除了理解自己的弱妻,又能怎樣呢?
祖父回來后,按政策,祖母和任爺爺就分開了,父親兩兄弟也姓回了原來的姓。但任爺爺只有一個女兒,早出嫁了,按鄉(xiāng)間習俗,也沒有贍養(yǎng)他的義務,政府就決定讓我家騰出一間房子給他住。因為年齡大了,沒有生活來源,公社把他算成了五保戶,每年給他一筆數(shù)額極少的救濟款。這筆錢需要申請,任爺爺不怎么識字,就得請人代寫。我上小學的時候,他總是央著我寫,祖母支持我?guī)退@個忙,父母也不反對,我也很樂意為他效勞。于是,我們就找來一張板凳,他說,我寫。那大概不過只是一個必須的手續(xù),我寫的申請每次也都在公社通過了。
任爺爺個子很高,瘦,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長袍,有機會就給我和哥哥尋摸點好吃的東西來。
我現(xiàn)在想起他,還感到非常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