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填寫個人履歷，在出生地一欄，我會下意識地想到三個字：地道戰(zhàn)。我的家鄉(xiāng)在華北平原，我出生在那里，確切地說，出生在一個小村莊，小村莊下面藏著蜿蜒曲折的地道，相鄰的村莊下面也有地道，這些地道相互連接，構(gòu)成了一個密集幽深的地道網(wǎng)。

誰也沒有把村莊下面的這些地道全部走一遍，地道有多長、有多密集，村里最年長的老爺爺也不知道。上小學(xué)之前，我和小伙伴們在地道里面捉迷藏，玩打仗游戲，我們還在里面撒尿、拉屎，然后用土埋上。玩打仗的時候，誰都想當游擊隊員，沒有人愿意扮演鬼子，可是沒有了鬼子，打仗游戲也就沒什么意思了。最后的結(jié)果常常是這樣：我們七個人，五個人是游擊隊員，兩個人是鬼子，游戲玩到一半，其中的一個鬼子還會中途叛變，他不想抱頭承受密集的泥塊，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的爺爺奶奶說過，當年他們就藏在這些地道里面，躲日本鬼子，游擊隊員也躲在里面，伺機用長矛捅鬼子，朝鬼子放冷槍。讀小學(xué)之后，學(xué)校組織我們看《地道戰(zhàn)》電影。那些地道真神奇啊，有那么多陷阱，還有暗道、防毒氣門板，還能直接通到水井，拉住井繩飛身上去，給鬼子一個出其不意；還能從樹上或者石磨里鉆出來，給鬼子喂土地雷，把鬼子炸得血肉橫飛。

老師對我們說，我們村也是一個地道戰(zhàn)村，一個英雄村！可是在學(xué)校的各個角落，我們沒有看見過英雄的照片，或者畫像。我們村里的英雄在哪兒呢？老師對我們說：“村里的那些地道，就是我們的英雄，中國的抗戰(zhàn)英雄！”

我們依然有迷惑：村里的那幾條地道，矮得直不起身，也沒多少機關(guān)，雖然彎彎曲曲的，卻沒有多少神秘感，怎么和電影里的那些地道不一樣呢？老師笑了，說：“你們小孩子玩的地道，是地道小分隊，主要的地道早就被封起來了，咱們村很快會成為革命教育基地，會有很多人到咱們村參觀，將來咱們村還會開發(fā)成旅游景點，地道戰(zhàn)旅游景點！”我們對未來充滿憧憬，想去真正的地道里鉆一鉆、看一看。

這一天終于到了。城里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一車一車的，到我們村里參觀地道，還給我們學(xué)校送來了書包、鉛筆和運動服。村里人聚集在老槐樹下，說這么多年村里從來沒這么熱鬧過。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到我們這里旅游觀光，那些地道幫助我們村賺了不少錢。

學(xué)校的老師組織我們下過一次主地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地道的學(xué)生太多了，大家在地道里躬著身子，嘰嘰喳喳，汗臭味彌漫著，讓人喘不過氣，而且只能跟著老師往前走。我們一個挨著一個鉆進去，一個挨著一個鉆出來，迷迷糊糊的。出來之后，我聽見有些同學(xué)說，里面熱死了，臭死了，再也不想下去了。旁邊的老師聽見了，大聲訓(xùn)斥了一番。我還在想，我們村里的地道為什么和電影里的地道不一樣呢？電影里的地道，上下左右全是土，可是村里的地道墻面有些是土的，有些是水泥砌成的，冷冰冰的，像個低矮的防空洞。

這是我少年時代最難忘的記憶。后來，我去鎮(zhèn)上讀了中學(xué)，再后來我來到北京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地道依然存在，我只是沒有再下去過。這些年，我們那些小伙伴——我們自稱“七君子”——都在忙各自的事業(yè)，很少有機會集體相聚。今年初春，我和家里人通電話，父親無意中說了這么一句：“小兵死了，三天前死的。”

“怎么回事？”

“小兵帶客戶參觀地道，有一段地道突然塌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