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在七君子里排行老五。我回到家鄉(xiāng),送別小兵。我們先前的七君子,來了三個,加上那個黑色骨灰盒,一共四個人。其余的三個人沒能趕回來,我們都能理解。小兵的爺爺九十多歲了,拄著拐站在初春的雪地里,嘴巴緊閉,胡須飄拂胸前,神情非常孤獨。
辦完喪事,我們準(zhǔn)備返程。小兵的爺爺說要請我們再坐一坐。我們以為,老人家想聽一聽小兵小時候的故事,我們也愿意共同分享。我們進屋坐下,老人家卻走進里屋,過了好長時間才出來,手里提著一桿紅纓槍。我們站起身,意識到老人家可能要給我們憶苦思甜。
“坐,坐?!彼c點頭,讓我們坐下,然后把紅纓槍放在桌上,也在我們對面慢慢坐下了。這是真正的紅纓槍,槍頭是生鐵鑄成的,已經(jīng)銹跡斑斑;紅纓是黑褐色的,一縷一縷干結(jié)了;那根長木棍,好像是曲柳木,油光锃亮,摸起來滑溜溜的。
“好槍!”我說。
“槍頭是我父親打的?!崩先思艺f。
我們輪流欣賞著這桿紅纓槍。
“紅纓是馬毛做成的,尾巴上的毛,尾巴尖上的毛,又細(xì)又有韌勁,抽人抽得生疼?!崩先思尹c上一根煙,吸了一口,緩緩?fù)鲁鰜怼!澳銈円渤榘??!彼褵熀型平o我們。他抽的煙兩塊錢一包,煙味沖鼻子,我們抽不慣,但還是每人取出了一根,各自點上。
“我今年九十一歲,”老人家突然睜大眼睛,提高聲音說,“這桿紅纓槍七十三歲了!”我們看著他,他的語調(diào)降了下來,“我十八歲有的它,挖地道那年有的它……”老人家有點激動,一不小心把嘴里的假牙吐到了地上。他撿起假牙,也不擦上面的土,直接放回嘴里,腮幫子鼓弄了好幾下。
“地道……地道……”他喃喃自語。我們看著他,隨后面面相覷。“在平地上挖地道不容易啊,挖出來的土那個多?。 彼麚u了搖頭,“那時候,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上陣了,土挖出來,就抬到村西頭,越堆越高,堆成了一座山頭……”老人家抽了一口煙,“咱們這兒是平原,沒有山,我們就站在土山上放哨,拿著紅纓槍放哨?!崩先思翌澪∥≌酒饋恚闷鸺t纓槍,緊握手中,神情非常嚴(yán)肅,好像回到了當(dāng)年。
我們在一旁聽著、看著,忍不住說道:
“爺爺,這地道……真有那么厲害?”
“爺爺,說說當(dāng)年的地道戰(zhàn)吧?!?/p>
“我總覺得,藏地道里就是甕中捉……人?!?/p>
“我一直想知道,地道戰(zhàn)到底殺死了多少敵人,可就是查不到數(shù)據(jù)。”
“我也沒查到?!?/p>
以上這些問題,是我們的困惑,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們。老人家坐下來,重新點上一根煙。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比剛才抖得更厲害了。
“你們……不相信地道戰(zhàn)……是嗎?”他的眼神掃過我們。
“相信?!?/p>
“我們相信,就是想知道更多?!?/p>
“爺爺,你給我們講講吧。”
他忽然激動起來:“看過《地道戰(zhàn)》嗎?”
我們一起點頭。
“《地道戰(zhàn)》講的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當(dāng)年就是那樣打鬼子打敵人的!”他語氣急促,唾沫星子飛到空中。可是,看著他,我更加迷惑了。他似乎想證明什么,或者說,當(dāng)提到地道戰(zhàn),提到當(dāng)年的戰(zhàn)斗歲月時,他想表達(dá)的那些話語似乎已經(jīng)根植在意識的最深處,讓他完全相信那個電影故事,完全相信那就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