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不安?!暗氐馈彼粗覀?,喘了一口氣,好像害怕我們馬上離開,“唉……”他嘆了口氣,“沒想到小兵會死在里面……”他的呼吸變沉重了。我們低下頭?!拔蚁虢o你們……講一講其他的事……”他說。我們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我四十歲那年,咱們這兒一連下了兩天的大雨,村里全是水,地道里全是水。村里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男一女,怎么也找不著了,真是奇怪!大雨過后,村里的小孩在河邊抓魚,從地道口里漂出來一男一女的尸體,渾身光溜溜的,啥衣服也沒穿,我們一看就明白了,他們在地道里搞破鞋,下大雨了,出不來了,淹死在里面了……”老人家沉浸在回憶之中,臉上的皺紋隨著他的笑聲堆在一起,眼睛發(fā)出異樣的光亮。“那場大雨,基本上把地道廢了,后來村里又組織我們挖土,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掏出來,不過這都是后來的事了……”我們完全聽入迷了。
“六十年代那場‘文革’,斗啊,鬧啊,打啊,我全經(jīng)歷了。”他越說越有興致,我們坐在那兒,像最聽話的學(xué)生?!按謇镉袃膳桑荚谑乃篮葱l(wèi)毛主席,但相互之間不服氣,鄰村之間,武斗得更兇。我們是農(nóng)民,不擅長寫大字報(bào)、耍嘴皮子、玩筆桿子。我們開始武斗,在村里打,在莊稼地里打,后來鉆進(jìn)地道里打,好家伙,那真是地道戰(zhàn)啊!”他越講越興奮了,“我那桿紅纓槍真派上用場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紅纓槍,眼神非常奇特,好像在凝視一位戰(zhàn)友,“我告訴你們吧,我在地道里捅死過一個(gè)人,鄰村的,我在地上打不過他,鉆進(jìn)了地道,他追過來。地道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我鉆到地道拐彎那兒停下來,拔下槍頭,等著他過來。我聽見他呼哧呼哧喘氣,就舉起槍頭一氣亂捅,也不知道捅了多少下,腦袋全蒙了……他后來一動不動了……”老人家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我從另一個(gè)出口爬出去,跑到河邊,把手上、臉上的血洗干凈……”
我坐在那兒,腳底一開始是發(fā)熱的,現(xiàn)在感覺到了寒冷。老人家摸著紅纓槍的槍頭,手臂在發(fā)顫?!拔疫@輩子就殺死過一個(gè)人……我之前沒對人講過,對小兵也沒講過……今天說出來,因?yàn)槲矣X得自己快死了,活不過今年了……”
“爺爺,你能活過一百歲!”
“肯定能!”
“爺爺,你身體硬朗著呢!”
他垂下眼簾,不接我們的話,好像壓根兒沒聽見?!拔蚁氚鸭t纓槍送給你們,你們是小兵的好兄弟……”他的聲音更凝重了,“小兵死在地道里,這樣也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這是報(bào)應(yīng)……”老人家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神色漸漸平靜下來。
我們?nèi)齻€(gè)人,走出屋門,走到村里的那棵大槐樹下面,在干癟的樹根上坐下來。三個(gè)人的情緒都有點(diǎn)茫然。
“紅纓槍的穗黑成了這樣,應(yīng)該叫黑纓槍了。”
“紅與黑,從來不分家?!?/p>
“誰收藏這桿槍?”
“剪刀、石頭、布?!?/p>
“好!剪刀、石頭、布!”
我們開始剪刀、石頭、布。我贏了,心里一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