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有些人說要在七月一日“見證”歷史,有些人又慨嘆香港人對自己的歷史認識得太少,歷史和考古學者則努力把香港歷史上溯到五千甚至是六千年前。但從來沒有人問:什么是“香港歷史”?以至更根本的:什么是“歷史”?
在我們這個歷史觀念貧乏但又時刻把“歷史”掛在嘴邊的時代,凱斯·詹京斯(Keith Jenkins)的《歷史的再思考》(Re-thinking History)為我們提供了十分具有啟發(fā)性的參考。從最粗淺的層次講,我們得拋棄“歷史就是過去的真相”這種通俗觀念,明白到“歷史”并不等于“過去”,而不過是“關于過去的論述”,而因其為“論述”,自必具有立場。所以歷史論述永遠也不可能是客觀的。在關于香港的過去的歷史論述中,立場性更加是顯而易見。譬如說,關于“開港功臣”英國駐華商務總監(jiān)查理義律,在中國人撰寫的歷史中是一個狡詐和貪得無厭的帝國主義走狗,但在弗蘭克·韋爾什(Frank Welsh)的《香港史》(A History of Hong Kong)里面卻是一個有節(jié)制和遠見,并力圖阻止戰(zhàn)爭和減少流血的理性型人物。
我并不打算、也不可能在這里說明誰對誰錯,我想指出的反而是,歷史必然地為某種權力立場服務。但最終客觀真相的不可得并未把我們帶到絕望和虛無的境地,歷史的建構性以及各種“真相”的互相競爭和沖撞反而可以開拓出一種新的歷史觀。詹京斯把這種歷史觀稱為后現(xiàn)代歷史觀,即多種歷史(histories)的并行競逐。“歷史”不再是唯我獨尊的單一版本,而是多種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角力場。
香港其實并不缺乏歷史,相反,香港潛藏著太多種多樣的歷史。而這多種歷史不單指英國人和中國人立場的歷史,也不單指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學史這些傳統(tǒng)的區(qū)分,而是指由不同的權力或非權力重心發(fā)展出來的歷史。例如那個由小漁村發(fā)展為工商業(yè)大都會的官方版本俗濫大歷史,代表的是港英政府自一八四一年開埠以來以維多利亞港以及兩岸市區(qū)為重心的歷史。追溯新界“原居民”、五大族或其他主要人種的論述,則屬于一條以中國漢民族為重心的線索。前者和后者并不重疊,但前者的漁村想象其實又是借力于后者。(嚴格來說,以城市為重心的“香港”從來也不曾是一個漁村,而是英國人“無中生有”地在港島北岸“發(fā)明”出來的一個徹頭徹尾的商業(yè)城。)后者又配合著近年考古學的論述,把以新界漢民族為重心的“香港歷史”推延至新石器時代,使“香港歷史”順理成章地進入“中華歷史”的系統(tǒng)。香港內部的地域性已經造成了多種歷史的對立,再加上紛雜多元但互有尊卑強弱的群族立場差異,“香港歷史”其實還大有通過爭議而達至自我反思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