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年,年號變成順治,朝廷上坐著異族的皇帝,百廢待興,要將天下英才攬入囊中。河南商丘通向開封府的官道上,施施然走來一位趕考的士子,他眼神沉著,步履穩(wěn)健,中年氣象已壓到眉間鬢角,不似那些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三十三歲的侯方域終于沒能忍住。不錯,眼看著天崩地裂、山河破碎,痛感是有的,也許還動過采薇首陽的念頭。久之,見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雞棲于塒,羊牛下來,老百姓的日子如流水,重重地顛簸了一下之后,依舊晃晃悠悠地朝前淌去了,似乎,不用那么涇渭分明;經國濟世的抱負,重振家業(yè)的念想,擰成一種沖動,細細地,卻是堅定地敲打著他:要么,就出去試一把?
陳寅恪先生說起此事,替他開脫:“建州入關,未中鄉(xiāng)試,年方少壯之士子,茍不應科舉,又不逃于方外,則為抗拒新政權之表示,必難免于罪戾也?!钡罘接驊l(xiāng)試的大作,收入他的文集中,共五篇煌煌大文,替清廷出謀劃策,十足下了一番功夫,高陽先生評價,“既非一味頌圣,虛與委蛇,更未故違功令,意在被擯。如說并無用世之志,或者對滿清仍持反感,實在用不著這樣大賣氣力”。
盡管這樣,他還是僅中副車。就像一個清高的女人,咬咬牙狠狠心把自己給賣了,卻只賣了個白菜價,再回頭也來不及了,價碼一經定下,就要攜帶終身的,哭天搶地捶胸頓足也沒用。
他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第二年出了一本文集,叫《壯悔堂文集》,沒過兩年,他去世了,高陽先生認為,他是抑郁而終。到底是不是,我并不關心,我關心的只是,假如他皇榜高中,一帆風順,他還會這么后悔嗎?
看來,后悔不后悔,由失敗與否決定,和失節(jié)與否無關,更與李香君無關,他不會像她那樣,把辜負對方看成天大的事情。
李香君下落不明,有人說她做了尼姑,有人說傍玉京道人卞玉京為生,總之語焉不詳,無論哪種結果,想來都不過是活著罷了。在為生計苦苦掙扎的日子里,在某個早早醒來的清晨,她會不會記起秦淮河畔的舊時光,那個清堅決絕不肯茍且的自己,如果能記起,她應該微笑,因那姿態(tài)已足夠優(yōu)美,至于堅守的是什么,已不是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