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指出,歷代大書家,若不是大地主如董其昌,就是門閥大姓如王羲之,這樣連經(jīng)濟問題都解放、這樣全然自由的閑人,也是我們今天做不到的;而更難以獲致的可能是,彼時最高權力者的皇帝本人就是鑒賞家,甚至還是第一流的書家,這最遲可從唐太宗李世民開始,他喜愛王字成癡后人皆知,但可能沒那么多人知道、看過他也寫一手好字到堪稱歷代帝王第一(阿城曾驚嘆“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練的”),武則天的字也很好,盡管總是滲雜了幾個她自己造的字,宋的每一個皇帝更幾乎都是頂尖書家,不只宋徽宗而已。這一傳統(tǒng)一路下達清的康熙乾隆,入關的外族沒兩三代就納入,可見其強固如磁鐵的吸引力。
自由,對一般沒要干什么的人來說,通常只是某種沒人管、沒有苦役催逼的閑適狀態(tài);自由要動起來、要由這樣靜止形態(tài)轉變成點火爆炸的力量,總是要在撞墻、鼻青眼腫的時刻。對寫字的人而言(也不止對寫字的人),你不積累足夠技藝,無法發(fā)現(xiàn)真正的困難無法碰觸到某種迫人的極限,自由是沒辦法“使用”的,硬要亂用就只是個難看而已。
如斯毛筆字處境下,我們回頭來問,夜深怱夢少年事的今日張大春來得及嗎?他有沒有機會在書道一事上做到像他在小說上同樣的奪目成就?他可否寫出某種時間碑銘意義的張大春之字來?
曾經(jīng)就有人如此帶點莽撞外行、也帶點討好的問起“張大春體”,我一旁聽著,張大春的回應意外的沉靜,仿佛不知語從何起。他邊說邊想,像進入自省的零落回答大意是——好的字那么多,你看、你學、你跟著哪個字這樣寫那樣寫都來不及了,哪還有什么自己的體不自己的體的問題……
我想起昔日孔子回應子貢的話,看似無情,但卻是確實不欺的,因此其實是贊美——吾與汝,不及也。這個“與”字可以解釋為同意,是的,你是真的來不及了;也可以解釋為一起,我跟你一樣,如今我們都來不及了。
一方面,毛筆書寫這門技藝來到我們手上,路可能已經(jīng)走太遠了。日本最后的大數(shù)學者岡潔曾指出數(shù)學原理發(fā)現(xiàn)的極限問題,今天你光是學會并掌握這門學問堆積如大山的成果到達其邊界,可能就要花掉一輩子的不懈時間了,因此數(shù)學家光努力已不夠,還需要有兩樣東西不可,一是天才,另一是長壽,這兩樣我很幸運都擁有,但也就能走到這里而已?!蔽遗c汝,我們都沒辦法逆轉時間回到小孩的模樣重新練字,先就輸了整整幾十年;我們還是有太多分神的事,毛筆字仍不在我們造次于是顛沛于是的第一順位上;我們尋常寫字用的是硬筆和電腦說不清何者更壞事,更多時候有些字你已經(jīng)不敢那樣寫了,因為人們已經(jīng)認不得了,曾經(jīng)最會看各種行草各種鬼畫符之字的文學編輯亦已普遍失去這個能耐,遑論一般人,你只能依教育部、依國文課本指定的那樣一筆一劃呆笨的來,否則天天都會鬧出并留下白紙黑字的各種笑話,連鼎鼎大名的小說家??思{都赫然成為“福充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