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戀戀風塵》上映的前一年,侯孝賢以回憶的方式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童年往事》。少年阿孝直到父親去世之后,才理解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父親原來只想在島上生活幾年便回大陸去,可是一直到死,都未能成行。蒼茫的世事一如南臺灣的煙波浩渺,故鄉(xiāng)的地名卻是心頭清晰的病。電影里的阿婆,一直都在惦念和想象她的廣東梅縣,這個地方其實也是導演的祖籍。她給阿孝描述怎樣上路過河,下了梅江橋,就能洗了手去祠堂焚香。而在島上的城里,阿婆是個一出門就迷路的人??措娪暗臅r候,我和電影里的阿孝一樣對此不明就里。對于從未見過松柏摧為薪、桑田變成海的年輕人來說,即便能夠理解別人的鄉(xiāng)愁,換到自己身上,恐怕也會覺得鄉(xiāng)愁只是一件被淋濕的襯衣,總想仗著盛氣脫下來。
可是我們總歸會老。去年夏天,我和兩個做音樂的朋友聊天,他們身上漂亮的刺青讓我贊嘆不已。但他們告訴我,老了的時候,這些人工制作的圖案就會變得非常丑陋。只有胎記是不變的,可是無人欣賞。這是講究設計的年代,胎記卻和故鄉(xiāng)一樣不允許選擇,所以,總讓人不滿意。在1996年,近知天命之年的侯孝賢拍了一部《南國再見,南國》,片中的小高就給自己的胳膊上刺了一只日本神獸。他帶著這片詭異的文身和兩個不成器的小幫手,做著自己的江湖夢,可是一事無成?;氐焦枢l(xiāng)嘉義,也只是要周轉(zhuǎn)一點資金?,F(xiàn)代人的夢想都在都市,東京、紐約,至少也是臺北,嘉義只是一塊并非自愿選擇的胎記。在影片的結尾,想要再次駕車離開的小高一頭扎在故鄉(xiāng)的田埂,車子陷在那里。我想,這個交通意外大概暗含著一些人生宿命的意味吧。
侯孝賢的影片淡而靜,鄉(xiāng)愁化在其間一如渺遠的謠曲,蔡明亮的電影里卻充滿了焦灼與迷茫,情節(jié)荒誕,氣氛沉悶,節(jié)奏松弛到近乎停滯的地步。在這些怪異的故事里,鄉(xiāng)愁已不再是本地與異鄉(xiāng)的區(qū)別了,而是現(xiàn)代人無法擺脫的心理困境。在他所有的影片中,都有一個叫小康的主人公。小康一直都住在城市里,從來沒有離開,但他絲毫沒有在家的感覺。熟悉蔡明亮的朋友都會發(fā)現(xiàn),幾乎從不與人交流的小康,在所有的影片中都會不停地喝水,就像一株被隔絕在空房間里的失根植物,只能靠水活著。蔡明亮大概是要用小康的極端處境來讓我們反思現(xiàn)代生活吧!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我們都不在家,漂泊本身就是歸宿。
小康在蔡明亮的第一部影片《青少年哪吒》里退了學,在第二部影片《愛情萬歲》里成了一個推銷員。他偷偷地闖進了一間等待出售的大房子。女房主帶一夜情的男伴來過之后,這個名叫阿榮的男人也開始每天潛入這間房子睡覺。三個人鬼使神差般地住在同一個臺北屋檐下,卻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直到偶然的一天,阿榮和小康撞到了一起。在離開房間的時候,阿榮將一本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交給小康代為保管,小康卻從包里拿出一本推銷納骨塔的廣告與他交換。所有的繁華都將歸于塵埃般的空寂。大概也是出于這樣一個意思,在影片的結尾處,蔡明亮讓他心力交瘁的女主人公跑到一個像極了墓地的地方哭泣。離開了空房間的女人既沒有家,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只能佝僂著身子奔向最終的歸宿。電影盡可以這樣拍,而現(xiàn)實中,一心追求鮮衣怒馬的現(xiàn)代人,又何曾敢去領悟“向死而生”這樣透徹而直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