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他一樣捧著那只古銅色的粗陶碗,吃得呼哧呼哧地山響。
有人說,一個永遠光鮮的人值得懷疑。我想,一個文字永遠光鮮、唯美的人也很可疑,他一定是失真的。
現(xiàn)在,我是那么熱愛粗糲的生活,不管是文字中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那種粗糙的、野性的、我行我素的、不加修飾的、仿佛此刻即是永久的生活,攜帶著身體最真實的信息。那種生活,仿佛瞬間能將你擊穿。
一天下午,我下樓出去買菜。好幾天沒出過有暖氣的屋子了,出了門才感覺干冷的空氣冰砭刺骨。門口的小街在拆遷,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只有一家簡陋的小飯館還在堅持營業(yè),肥胖的老板娘穿著滿身油污的圍裙站在門口,臉凍成了紅紫的茄子。
門前的長條飯桌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那里,臉埋在手里的粗陶大碗中,熱火朝天地吃著一碗燴面,白色的熱氣在他頭上盤旋。在這個時候吃飯,吃的一定是午餐了,他一天中的第二頓飯,或者是午餐晚餐二合一。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棉絮外翻,到處都是水泥和石灰的藍灰色棉大衣,毛領(lǐng)雙排扣,那是三四十年前的式樣。他急速吞咽的動作和他碗邊上飄蕩的裊裊熱氣讓我相信,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面了。就是那碗在飯館玻璃門上歪歪斜斜地大寫著“燴面5元”的面。從他身邊走過,我差一點兒熱淚滾滾。
突然想起尼采。他在都靈的廣場上看到一個車夫用鞭子抽打一匹病弱的老馬,他撲上去抱著老馬失聲痛哭。那一刻,他分明覺得自己就是那匹備受欺凌的馬。
再次回過頭,看那個吃面的人。此刻,天那么冷,他手里的那碗面那么熱,那么燙。他身邊那個生冷不忌的老板娘,有一種粗糙的砂石般硌人的嫵媚。
這一刻,把臉埋在這一碗面中的時光是溫暖熱烈、舒心舒肺的。而狼吞虎咽下這一碗面的時光,那么長,又那么短。長得可以勾引一個人為它前仆后繼,永不消停地走完長長的一生。又短得還未等到吃下這碗面的人擦干嘴角的油花、打完兩個飽嗝,就要推開筷子,投入一天中的下一場戰(zhàn)斗。
人生的全部意義,也許不過就是一碗面而已。
我忽然好想跑過去坐在他身邊,坐在那個露天的油漬滿面的長桌邊,陪他吃一碗面,我想和他一樣捧著那只古銅色的粗陶碗,吃得呼哧呼哧地山響。因為,他就是我的兄弟,就是我自己,就是另一種可能的我自己。
兩碗熱熱的面,兩個心意相當?shù)娜?,那已?jīng)是世上最動人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