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莊嚴之外”這個詞時,我的腦中忽然又浮現(xiàn)了另一幕場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時代最刻骨銘心的共同經歷。
我們受堅信禮的日子漸漸臨近,最后幾節(jié)課講圣餐。神父很看重這一節(jié),講得很賣力,課程似乎有一種莊嚴感。然而恰恰是最后這幾節(jié)課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著別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為人。堅信禮近在眼前,這場儀式會莊嚴地將我們納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卻無法擺脫這樣一個念頭:對我而言,為期半年的宗教課程的價值并非體現(xiàn)在我們學到的知識中,而是和德米安的親密相處以及他的影響。此時我的愿望并非加入教堂,而是加入另一種集體——尊崇思想和個性的集體,這樣的人群必定是存于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使。
我試圖遏制這種念頭,無論如何,我應該帶著一絲尊嚴來經歷堅信儀式,而懷揣著那樣的念頭,我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然而無論如何努力,那種想法還是揮之不去,漸漸地,它和關于宗教儀式的念頭交織在了一起,我決定以一種與他人不同的方式來體驗這一儀式——將其視為接納我進入思想世界的儀式,是德米安讓我領略了這個世界。
某一日,我又在和德米安激烈爭辯。那是在教義課之前,德米安閉口不言,對我的話不感興趣,或許我的言論過于早熟,有些矯揉做作。
“我們講得太多,”他帶著一種陌生的嚴肅說,“聰明話沒有任何價值。只能讓人遠離自己的內心。而遠離自己是一種罪過。人必須像烏龜一樣,能完全蜷進自己的內心世界?!?/p>
說完這番話,我們剛好走進了教室。開始上課了,我盡量專心聽課,德米安也不騷擾我。過了片刻,我忽然感到他的座位有些異常,那是一種類似空蕩或冰冷的感覺,仿佛座位突然空了。這個感覺越來越強烈,終于我忍不住轉過了頭。
我的朋友正筆直坐在那里,態(tài)度認真,一如平常。然而他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和平時不太一樣,他的身體中散發(fā)著一種東西,某種我所不知的事物正縈繞著他。我以為他閉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但那雙眼睛沒有在注視,沒有看的動作,而是呆滯的,它們看的是體內或遙遠的什么。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連呼吸都沒有,嘴仿佛是木刻石雕的作品。他的面容蒼白,簡直有些慘白,仿佛石頭,全身最生動的是那簇褐色的頭發(fā)。他的雙手放在面前的長椅上,像物品一樣蒼白而毫無動靜,但卻并非沒有生機,那雙手就像一層包裹在不可見的強勁生命之外的堅實外殼。
這一幕讓我不禁顫抖起來。他死了!我心里想著,幾乎要脫口大喊。但我知道,他并沒有死。我死死盯住他的臉,盯著那張石頭一樣的蒼白面具,我感覺到:這就是德米安!平時的德米安,與我同行,和我交談的那個人,只是德米安的一半,這個德米安會偶爾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讓自己合群,為了取悅旁人而加入我們。而真正德米安卻正是這個樣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動物和石塑,美麗而冰冷,死寂,卻又充滿不為人知、難以名狀的生命力。而他身邊縈繞的是一種寧靜的空虛,是蒼穹和星辰之長空,是孤獨的死亡!
恐懼中,我感到,他已經完全進入了自身中。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孤獨。我不是他的一分子,無法觸及他,天涯海角也沒有他離我的距離那般遙遠。
然而我無法理解的是,除我之外竟沒有任何一人看到這一幕!他們應該投來目光,抬起頭來!然而沒有人注意。他宛如畫中人一樣坐著,而在我的感覺中,他仿佛端坐在神龕中,一只蒼蠅停在他的額頭上,而后緩緩沿著鼻子和嘴唇爬下來——他紋絲不動。
他神游到了哪里?他在想什么,感受什么?他身在天堂,還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