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整個童年時代的疑團(tuán)，我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翻滾著這個疑團(tuán)，卻從未向別人透露過一句。德米安對上帝和魔鬼的觀點(diǎn)，對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中的神話，我對那兩個世界或世界兩面的感觸——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來，我的問題其實(shí)是蕓蕓眾生的問題，是關(guān)于生命和思考的本質(zhì)問題，這一見識忽然如一團(tuán)神圣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覺得，自己最私密的生活和念頭原來是世間永恒理念長河中的一波，恐懼和敬畏感頓然襲來。這種認(rèn)識在某種程度上固然令我寬慰，卻不能讓我開心。這樣的認(rèn)識太艱險，滋味苦澀，因?yàn)槠渲惺幯环N責(zé)任感，一種童真已逝的孤獨(dú)感。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伙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談起了我自小以來對“兩個世界”的感受，德米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贊成并附合他的。然而他從不會利用別人的弱點(diǎn)。他聽著我的訴說，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全神貫注，并直直盯著我的眼睛，直到我難為情地避開，因?yàn)樵谒哪抗庵?，我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種動物般的奇特永恒感，那種難以想像的老成。

“我們下次再談這個問題?！彼w貼地說，“看得出來，你無法表達(dá)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說明，你無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諸生活，這樣不好。只有我們付諸生活的思想才有價值。你也知道，所謂的‘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試過去隱瞞那第二個世界，這和神父和老師的做法一樣。但你做不到！只要開始了思考，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

這番話深深觸動了我。

“但是，”我?guī)缀跏谴舐暫俺鰜?，“世上畢竟還是有邪惡不軌的事情，這一點(diǎn)你也得承認(rèn)！這些事情是違禁的，我們只能放棄。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謀殺和很多罪惡之舉，就因?yàn)槲抑来嬖谶@些事情，我就得成為其一員，變成惡人嗎？”

“這件事我們今天討論不出個所以然，”馬克斯安慰我，“當(dāng)然，沒人讓你去殺人，或奸殺少女。你還不夠成熟，無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義。你已觸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還會接觸到更多！比如現(xiàn)在，一年以來，你的心中藏著一種欲望，這種欲望比所有念頭都強(qiáng)烈，是‘禁忌’的欲望。然而希臘人和某些民族卻視這種欲望為神性，對其頂禮膜拜。因此世上沒有永遠(yuǎn)的‘禁忌’，它總是在流變。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將她領(lǐng)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則不同，今天亦然。因此每個人都得發(fā)掘出屬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從來沒有一個人因?yàn)榉噶私啥闪肆髅?。反過來也是一樣——其實(shí)這只是一個懶惰的問題。懶得思考和評判自己的人會順應(yīng)世俗的禁忌法則。他活得輕松。而有些人的戒律卻來自心中，在他們看來，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棄的事在他們眼中卻是不乏合理之處。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而活?！?/p>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說了太多，停了下來。即便在那時，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雖然他已習(xí)慣不假思索地談天說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無法忍受“以談話為目的”的談話。和我在一起時，他除了對我感興趣，還覺得這種交往很有趣，那正是暢所欲言的巨大樂趣，或簡言之，一種莊嚴(yán)之外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