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響嗎?”
“會的。有像機(jī)關(guān)槍那樣打打打打的聲音。”
那是你一直找不到的物件之一。你把五月花三層樓都找遍了。底層的廚房和柜臺,包括那上了鎖的抽屜,小廳里的藤椅、腳墊;二樓的五個房間和盥洗室;三樓的 301號房至305號房。你移開墻上的月歷和掛畫,打開那些有一股霉味的衣柜,也趴在地板上窺探床底。你打開母親放在床底的行李箱,把里面的東西全掏出來。那里面有一襲水藍(lán)色發(fā)亮的長裙和你贏得的破獎杯,卻沒有電光槍的蹤影。以后一整個星期你都在尋找母親口述的那一支電光槍,直至你不得不懷疑它的存在。你去向母親求證,她昂臉,揚(yáng)起兩筆文上去的眉毛,用勝利者的表情睥睨你。啊哈哈,你找不到。
你找不到的不僅僅是那一支電光槍。以后母親還會不斷描述許多你未曾得見的東西。一只圓形面板,上面有羅馬數(shù)字環(huán)繞的手表;一雙有銀色鞋帶的球鞋;一本老師說“最好每個人都有”的英漢辭典。要不是你經(jīng)常也真的找到了她告訴你的禮物:一整盒的玻璃彈珠,一個印了金剛戰(zhàn)士圖像的鉛筆盒,一雙新的帆布鞋加兩對白襪子,一個魔術(shù)方塊,一盒兩千小塊的拼圖,一個新書包,一支手機(jī) ……你或許早厭棄了這種尋寶游戲。五月花已經(jīng)被你里里外外地翻了無數(shù)遍。你熟悉那里的每一個角落,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所有物件的擺放。母親也很聰明,從來不重復(fù)她安藏物事的地方,你甚至發(fā)現(xiàn)了她喜歡悄悄更動物件的位置,譬如把原來放在左邊床頭柜里的指甲剪,放到右邊的柜子里;或者把第一格抽屜里的袖珍型收音機(jī),放到下一格抽屜。
你懷疑母親那樣做,純粹是為了擾亂你的心志,混淆你的記憶,以加大尋找的難度。五月花本來就有十個擺飾極度相似的房間。房客離去后留下混雜度相近的各種味道,尼古丁、汗、避孕套上的潤滑劑,偶爾也有酒精或嘔吐物。這些氣味使得每個房間都如出一轍,像十個老殘的妓女,她們出奇地相似,讓人難以辨識。你見過這些妓女了。她們浮腫的眼袋里裝著茫然的雙目;兩頰嚴(yán)重下垂,把嘴角往下拽。你走近她們,可以聞到她們因陰道腐敗而發(fā)出一股由內(nèi)至外的霉味。
但母親不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解釋。她死了也就死了,最后只對天花板念了一句“一生一世,直到永遠(yuǎn)”,聽起來像某首歌曲里的歌詞。她在人世留下許多似有還無的東西。她收藏物事和偷換環(huán)境的把戲,讓五月花這所小旅館始終撲朔迷離。及至她離開很久以后,你仍然懷疑五月花還在細(xì)碎地變更各種物件的方位。仿佛母親還活著,也回來過的,或者她這回把自己藏起來了,跟你玩另一種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