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當(dāng)然不會讓這種游戲停下來。她樂此不疲,讓你在尋覓中無可避免地想起她,甚至也詛咒她,媽媽。臨死前她向你描述了她生命中收藏最久的一件“物事”,她知道你知其存在卻不敢討要。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父親嗎?”
你回過身看她。她躺在床上,得意地晃一晃她的腳掌,就像她正蹺著腿說出了一個新的謎題。
父親。她能把父親藏在哪里?你們都明白那是最后一次角力了。你盯著她良久,想看到那沉落在眼睛里的眼睛,如落到濁水深處的玻璃珠。唉,母親你如此處心積慮。她把搜索的范圍擴(kuò)大,指引你到圖書館去找。你有點不能相信母親會說出“圖書館”這個詞。她說你得先找到這城里最古老的圖書館,它就在這城中某個隱蔽的角落。
“他那時整天窩在那里,一邊翻資料,一邊寫書。”
“寫什么書?”
“不知道。”母親閉上眼,似乎在回憶,又像在絞盡腦汁要好好撒一個謊,“他說是一本很了不起的、偉大的書。”
“他是作家?”你覺得“作家”這個詞很別扭,要把它說出口了你才感覺這像一種根本不存在的職業(yè),也可能是因為它很像被淘汰了的過時的書面語。正如“父親”一詞,只有說出來了才發(fā)覺是個禁忌。
母親當(dāng)時沒有回答。你也就沒有追問。你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hù)這脆弱得像蛛絲一樣的談興。她極容易敗興,卻很容易滿足;喜歡撩人,卻似乎害怕被纏住。她要走便走了,你記得她最后只打了一個飽嗝,回饋這世界一室咖喱羊肉的味道。
她已達(dá)成夙愿。人生漫長,能在飽足而無求,甚至有點得意的一刻死去。像她平日睡覺一樣,雙眼不全闔上,仿佛她于戲謔后偷窺你的反應(yīng)。嘿,我死了,怎么樣?你為此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乃徐徐回身,繼續(xù)埋首把當(dāng)天的作業(yè)做完。傍晚時細(xì)叔從外面帶回了晚飯。你停筆聆聽。樓下有人推開鐵閘門,拉上。腳步聲十分可靠,由淺而深。你在心里計算,大概四十三步,他就會來到 301號房門前了。叩叩。
細(xì)叔這點讓你很欣賞,他懂得敲門聲隱含的某種得體的距離。母親向來是不敲門的,偶爾她敲門也只是為了模仿細(xì)叔去混淆你的知覺。這把戲自然騙不過你,她不曉得在兩下叩門聲之前,還有四十三響男人的腳步。即便她知道吧,那也不是她能模仿得了的。
你打開門,對細(xì)叔說母親“似乎”死了。他竟不十分驚訝,從容地把手中的飯盒遞給你。“那你看能不能把兩包飯都吃完吧。”說完他才走到床畔,兩手叉在后腰,始終沒有伸手去碰她,仿佛他正站在展覽廳里看一具不準(zhǔn)碰觸的木乃伊。他喊她,喊她的名字,然后靜默地等了一陣,像在等待自己的聲音從陰世回蕩過來。“嗯,你媽死了。”他點點頭,語氣很確定。你留意到他說“你媽”而不是“她”死了,那像是在撇清關(guān)系;這不再是你們共有的女人,他把她還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