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四年,甲辰,清光緒三十年。位于渤海之濱的津門大地,又迎來了一個寒冷和遲到的春天。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風相互追逐著、廝打著,把天地間攪得一片混沌,太陽躲到遙遠的背后,臉上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面紗,若無其事地望著這對冤家不厭其煩的糾纏。
一條凹凸不平的古道鋪向遠方,浩繁卷帙地連接起歷史與現實,過去與未來,它如同大地上裸露的一根粗大的脈管,注入人類生命的腹地,煞費苦心地去選擇自己的生存訴求。
幾株枯樹,幾座泥屋,年深月久地佇立于大道之旁,寒冷卻溫馨,貧困卻平和,炊煙天天照常升起,拖著長長的煙跡,明暗有致、層次分明,構成一道最簡約的風景。雖無美可言,但總是慰藉著人們那顆傷痕累累的心靈。
天猶未明,呂碧城就逃出舅舅在塘沽的鹽署,跳上了去天津的火車。
然而她一文不名,慶幸遇到了天津“佛照樓”的老板娘,不僅幫她買了火車票,還一路帶她到《大公報》所在的法租界。
車廂內燈光幽暗,然而透過小小排窗,把光與影投射到車輪的腳下,仿佛為那趟列車挑燈引路,軌與輪相親相愛,耳鬢廝磨,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灑下一路急促的喘息聲。
呂碧城瘦弱單薄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伴隨列車的滾動而顛簸著。她毫無困倦,思緒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鹽署,與舅舅嚴朗軒為“訪女校事”那場極不愉快的爭執(zhí),最終帶來的是舅舅的罵阻。她只好讓海防署秘書方小洲夫人先行,隨后她再去天津《大公報》與之會面。
《大公報》是一年多前在法租界由國人創(chuàng)建的一份書頁小報,社址在狄總領事路(今哈爾濱道)工部局對過,由天津紫竹林天主教總管、大鹽商柴天龐(本名敷霖)、天津本地大建筑商王郅隆為主,張連璧(字少秋)、樊國梁(北京天主教堂主教)、李敬宇、朱志堯、嚴復等人為輔而合辦,發(fā)起不久,即集股逾萬。該報由英斂之任社長,方守六任主筆,館務由英斂之弟英實夫、英粹夫佐理。
英斂之,姓赫舍里,名英華,字斂之,號安蹇齋主,又號萬松野人,祖上于順治元年隨帝入關。二百年后的同治六年十月二十八日(1867年11月23日)出生在北京西郊黑山扈附近的一個村莊,其父靠搖煤球為生,兄弟五人,他排行第二。年少時他常到青龍橋一個茶館里撿顧客扔下的茶葉包裝紙,帶回家練習書法。有一天一個道士愿收他做徒弟,他未跟父母打招呼,便隨道士進了北京城。在面館吃飯時,又遇到一個教書的先生,他見英斂之是個可塑之才,轉請道士讓這個孩子給自己做書童,陪他到各處教館教書,這便是他改變命運的開始。
在跟先生教書過程中,他也讀了不少書,增長了不少文化知識。這其中有一位皇族“將軍”的女兒叫愛新覺羅·淑仲(1874—1925)的,是雍正十四弟的直系傳人,在跟教書先生讀書時與英斂之產生了愛情。此事被“將軍”發(fā)現后,不僅把女兒鎖起來,還要懲辦英斂之。因著教書先生出面化解,勸“將軍”成全這對年輕人,“將軍”也覺得英斂之是個人才,氣也消了,于是把女兒許配給了英斂之。
英斂之婚后不久皈依了天主教,學習法文并找了一份工作,還能養(yǎng)活父母和妻子。他熱衷政治活動,在城里參加了維新組織,還寫了一篇《論興利必先除弊》的文章,聲援維新派人士。戊戌變法失敗后,他與妻子先后逃到香港、越南,后來又回到云南蒙自做文案,這期間生下兒子千里。一九○○年八月經上海回到八國聯(lián)軍占領下的天津。因找不到工作,只好又攜妻兒到上海,以教外國人學漢語養(yǎng)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