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生博士在奧瑟羅、伊阿古和苔絲狄蒙娜的形象塑造中發(fā)現(xiàn)了“莎士比亞在表現(xiàn)人性技巧方面的證據(jù),而要在任何一個現(xiàn)代作家那里尋找這種證據(jù)卻是徒勞”。極度浪漫的雨果持論卻相反:“在上帝之外,莎士比亞是創(chuàng)造最多的?!蔽艺J(rèn)為,這種說法并非再度將莎士比亞的人物神秘化,而是對可以說是審美語用學(xué)的巧妙暗示。莎士比亞是一個肉體凡胎的神(雨果也渴望如此),因為他的藝術(shù)根本不是摹仿。一種始終超越并引領(lǐng)任何歷史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模式必然會把我們包含其中,我們卻無法包含它。A.D.納特爾在評論伊阿古時說,伊阿古“選擇了他將要體驗的感情。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只是為感情所激發(fā),相反,他決定要被激發(fā)”。納特爾說,這使伊阿古成為像加繆一樣的存在主義者,但我卻認(rèn)為,伊阿古更近似一個神或惡魔,因此他也許類似于他的創(chuàng)造者,因為后者顯然在選擇他將要體驗的感情,并決定是否要被激發(fā)起來。我們不會覺得奧瑟羅會對莎士比亞評頭論足,但伊阿古某種意義上卻能這樣做,他是一個劇作家,像《李爾王》中的愛德蒙,像哈姆雷特,像威廉?莎士比亞一樣。哈姆雷特的臺詞“此外僅余沉默而已”非常類似于伊阿古的那句話“從這一刻起,我不再說一句話”,盡管哈姆雷特隨即就死了,而伊阿古仍要無言地接受折磨,慢慢地死去。
這并不是說,作為一個有頭腦的人,伊阿古與哈姆雷特是同儕。不,伊阿古可以與愛德蒙相提并論,在《李爾王》中,愛德蒙的陰謀超過了劇中任何一個王室成員。奧瑟羅既是一個值得稱頌的戰(zhàn)士,又不幸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個遠(yuǎn)遜于伊阿古的壞蛋就足以將他毀滅。布拉德雷那個迷人的說法依舊正確:將奧瑟羅和哈姆雷特在各自的劇本中互換一下位置,戲劇將不復(fù)存在。奧瑟羅會在鬼魂告訴他一切之后立即殺死克勞狄斯,而哈姆雷特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會識破伊阿古,并采取公開的滑稽模仿去著手毀滅他。但是《奧瑟羅,威尼斯的摩爾人》里沒有哈姆雷特,沒有福斯塔夫,也沒有機靈的小丑,可憐的苔絲狄蒙娜也不是鮑西霞。
人們有時會把這部悲劇標(biāo)題中的一部分即“威尼斯的摩爾人”省去。成為威尼斯的摩爾人,做受雇的元帥,這樣的榮譽是不穩(wěn)定的,因為威尼斯時常是最不穩(wěn)定的城市。奧瑟羅的膚色對整個情節(jié)來說很重要,這一點眾人皆知。與靈巧的威尼斯人相比,奧瑟羅很難說是一個野蠻人,但他由伊阿古煽動起來的對性問題的糾纏迷戀卻演變成了一種二元論,使他變得瘋狂。出色的一元論瓦解為對威尼斯文明的不滿,而且我們還覺得,似乎存在著另外一個奧瑟羅,這個先前性格統(tǒng)一的戰(zhàn)士似乎在伊阿古介入之前就對苔絲狄蒙娜抱著一種患得患失的態(tài)度。在第一幕,奧瑟羅說他用“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換來了他對“溫柔的苔絲狄蒙娜”的愛,許多批評家都注意到他這句話里隱含的悔恨之意。談到他的光榮,我們都記得,他曾用一句很權(quán)威的話平息了一次街斗:“收起你們明晃晃的劍,它們沾了露水會生銹的?!边@句話可以簡化為“收起劍,否則死路一條”,可是輝煌時刻的奧瑟羅必定鄙視簡化,因此對這句話更完整的理解應(yīng)該是,它突出了這個非常暴烈的性格的那從容大度的一面。一個心胸如此開朗而又莊重的首領(lǐng)怎么會迅速墮落成為斯賓塞筆下的馬爾倍科 呢?像馬爾倍科一樣,奧瑟羅忘記了他是一個人,他的名字實際上成了嫉妒的代名詞。在霍桑的筆下,嫉妒因為齊靈窩斯而變成了撒旦;在普魯斯特的筆下,斯萬和馬塞爾則先后成了嫉妒的藝術(shù)史家,他們是鬼迷心竅的學(xué)者,急切地尋找著背叛的蛛絲馬跡。弗洛伊德的妄想性嫉妒包括受壓抑的同性戀,這似乎無法用到奧瑟羅身上,但對伊阿古卻并非全然無用。莎士比亞的嫉妒——它是霍桑、普魯斯特及弗洛伊德之嫉妒觀的淵藪——掩蓋的是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嫉妒的戀人害怕的是,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或空間?!秺W瑟羅》的奪目光彩之處就在于,如果我們不首先理解伊阿古對奧瑟羅的原初嫉妒(這是戲劇隱秘的核心),我們就無法理解奧瑟羅那種遲發(fā)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