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上海(5)

飛禽走獸 作者:峰子


第一回是在我姐的病房。我說了,她大多數(shù)時間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她上身穿一件春意盎然的絲質(zhì)短袖襯衫,下身穿一件粉色緊身褲,頭發(fā)連同柳海一并梳到腦后,扎起一個馬尾,額上淺淺地露出美人尖。我頻頻偷看虞儷,有時候是賊忒兮兮地掃一眼,再掃一眼,有時候我索性肆無忌憚地看。虞儷更多時候在聽他們講話,認認真真地看講話的人,我希望她也能把目光勻點兒給我。有那么一兩次,虞儷似乎察覺到我在看她,也有意無意朝我這兒看,但是等她的眼神真的跟我的目光遇上,我卻像一只捅破了的魚鰾,立刻泄了氣,快而亂地將目光挪向別處。

我第二回見到虞儷,是在病房的走廊。我感覺百無聊賴,下樓逛了一圈書店,胡亂看了一陣,沒買任何書。我再上樓,正好在走廊遇見虞儷。她這回一身雪白的夏季運動裝,雪白的T恤,雪白的短褲,雪白的旅游鞋,頭發(fā)依舊整整齊齊梳向腦后,但是盤起了一個發(fā)髻,整個裝束清爽利落,仿佛一個洛麗塔版的乖乖小秘書。虞儷單肩挎一只書包,急匆匆地往電梯走。我沒問她什么時候來的,卻問她:“明天還來嗎?”問完這句話,我覺得有點兒后悔,好像暴露了內(nèi)心的大隱私。虞儷倒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大大方方地沖我一笑,月牙平臥,芙蓉花開,大大方方地說:“來的呀!今晚因為家里有點事兒,我就先走啦!”

第二天虞儷并沒有來。第三天也沒來。我很想知道什么原因,但是無從知道,我不能去問任何其他人。這種感覺就好比我的第一次夢遺,我誠惶誠恐,極其渴望弄明白來龍去脈,卻只能憋在肚子里,直到終于有一天無師自通。第四天,我姐就出院了。

我第三回見到虞儷,是在我姐出院后一周。我姐跟幾個女同學約好,在我跟我爸媽回安吉之前,揀個沒有毒辣日頭的陰天,帶我們在上海好好溜達一圈兒,逛逛代表性的繁華路段,買幾件稱心如意的衣帽鞋褲。令我暗自欣喜的是,虞儷那天也來了。我們一行七八個人,先是走了外灘,接著走了南京路、淮海路。我一路走,一路斷斷續(xù)續(xù)想到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我想,這三個大佬,得他媽擁有多大能量,才能吞下這半個最藏金納銀的上海。我們走了整一個上午,走累了,找個餐館集體歇了歇腳,然后繼續(xù)走。我們又走了紹興路和山陰路。在紹興路,我看到我的童年伙伴兒《故事會》雜志的老窩,那不經(jīng)意的一刻,仿佛玄奘第一眼見著觀世音,一時驚喜交加。在山陰路,我看到魯迅故居,我們買了門票進去瞅了瞅,樓上樓下小三層,最大感覺是真有錢啊。跟魯迅故居緊緊相鄰的,是茅盾故居。我們對這個作家都沒什么太多認識,就沒再進去。大熱天的,這兩條小路卻是紅磚綠瓦,梧桐成蔭,比起之前溜達的十里洋場,怎么看怎么更像上海。

我們又走了大半個下午,我在大家的說話聲中,無數(shù)次偷看虞儷,卻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過。后來我們走在一條路上,準備去坐公共汽車,我一身疲憊,落落寡歡,低頭只顧往前走。我聽見有人在身后叫我:“海生!”我扭頭看,竟是虞儷,她一手指向路邊,手指稍稍向上,笑著對我說道:“你將來的目標!”我好奇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兩尊昂首挺立的石獅子中間,夾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紅墻鐵門,鐵門上一個個突起的圓點,衙門似的,在周遭眾多現(xiàn)代樓群的映襯之下,顯得別別扭扭。鐵門上方,一塊老大的白底匾額,書寫著幾個墨黑大字,“上海交通大學”,一看就是毛澤東手筆。我也沖虞儷笑了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在虞儷面前,我每次總想使勁說點兒什么,每次都是一片茫然。

離開上海的頭一天,我在我老爸指示下,買來整張紅紙,一裁為二,又買來一瓶曹素功墨汁和一支兼毫大毛筆。我用我得過獎的行書,寫了兩張大致意思相近的感謝信,一張貼在救過我姐性命的醫(yī)院門口,一張貼在我姐的校園櫥窗里,鮮紅鮮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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