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苕溪(1)

飛禽走獸 作者:峰子


被稱為“米癲”的大書法家米芾,他在將近一千年前,順著一條溪水泛舟游覽,在這條溪水邊住了一小陣兒,結(jié)交了一些人兒,寫了一軸詩卷,一不留神成了皇室國寶,代代流傳下來。末代皇帝溥儀被趕出宮,去往東北偽滿洲國路上,仍不忘隨身攜帶這幅卷軸。小日本徹底敗退之后,卷軸流落民間,給一名識貨的人在地攤兒上認(rèn)了出來,以極低的價格當(dāng)做尋常物件買了,回家打理打理,補一補,捐了故宮博物院。初中時我就癡迷于米芾的行書,一廂情愿地奉他為師父。后來我在一次中國古代精品書畫展上,見過這幅卷軸的真跡,昏暗的室內(nèi)燈光下,我隔著更加昏暗的玻璃陳列柜,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fù)端詳。我被震懾良久,仿佛從來沒有見過米芾的字。米芾寫的這幅卷軸,叫《苕溪詩卷》,共六首五言律詩,連同簡短的題跋,共計三百九十四個字,字字珠璣。米芾當(dāng)年所游覽的那條溪水,就是浙江的苕溪。

終于有機會來說說這條溪水。

浙江有八大水系,具體哪八大我沒查過,只知道苕溪就是其中一條。苕,讀作迢,蘆葦?shù)囊馑迹芤豢谀顪?zhǔn)的人不多。我第一次讀《詩經(jīng)》,讀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時常想象一幅場景:多年以前,生活還比較原生態(tài)的時候,每到秋風(fēng)蕭瑟時節(jié),苕溪兩岸蘆葦茂盛,蘆花飛揚,晨曦潑灑著苕溪,溪上三兩個男子撐船捕魚,溪邊一小撮女子浣洗衣物,某男與某女,間或遠(yuǎn)遠(yuǎn)地望上一眼,岸上立刻笑聲一片,然后濺起一陣白晶晶的水花。我想,苕溪這名字就來自它盛產(chǎn)蘆葦,但我更覺得它像是“調(diào)戲”的諧音。蘆葦有很多用處,例如可以扎掃帚,所以我們那里把掃帚叫苕帚。蘆叢還可以供野鴨子生蛋,或者供熱愛自由的戀人偷情。我也曾經(jīng)渴望能在蘆葦叢中偷上一次情,可是自我懂事兒以后,苕溪兩邊逐步現(xiàn)代化,蘆葦已經(jīng)很少了。

根據(jù)苕溪在省內(nèi)流經(jīng)的區(qū)域,它分別被叫做東苕溪、西苕溪、南苕溪、北苕溪和中苕溪,其中西苕溪這段支流,就在我們安吉靜靜地淌過。苕溪鎮(zhèn),是安吉境內(nèi)唯獨以溪流命名的小鎮(zhèn),它就生長在西苕溪的一邊兒,溪岸突然高起五六米,形成懸崖,懸崖上修了條并不寬闊的水泥路,幾乎跟苕溪鎮(zhèn)一樣長。路兩旁的小商鋪小商店,斷斷續(xù)續(xù)綴成排,人們就從四面八方擁過來,在兩旁商店的夾道里趕集。站在水泥街上,透過商店與商店的間隙,能夠望見赤裸裸的水泥懸崖,以及懸崖下面赤裸裸的溪水。每逢旱季,溪水會變淺,露出溪床,溪床上滿是卵石,卵石縫里偶爾看得見曬干的小魚小蟹。

鎮(zhèn)上有一座體態(tài)十分龐大的山,在相距西苕溪百來米處憑空立起,睥睨眾生。我不記得它有什么獨特的名字,因為西苕溪中學(xué)就建在它腳下,真正的依山傍水,大家都叫它“后山”。后山是一座“血色之山”,山上隨處可見烈士墳?zāi)梗蠖嗳站檬?,有的單身,有的連體,有的已經(jīng)坍塌,有的簡單樹一塊石碑,有名有姓,卻不知來頭。我們這些住校生,宿舍就建在后山的半山腰,我們每天清早,沿著青石階從山腰走下來,去上早自習(xí),每天夜里上完晚自習(xí),再沿著青石階走到山腰的宿舍。一開始穿過墳堆,會瘆得慌,走多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膽子大些的男生,走著走著,會突然狗一樣竄到某個墳邊撒泡尿,尿完,抖落一下小雞巴,沖我們勝利地笑笑,一臉的幸福樣。那些墳堆被我們走過無數(shù)次,但我們從沒想過墳?zāi)估锫竦亩际钦l。有一回,歷史老師給我們講近代革命史,講了一半兒,突然說,我們爬后山去,然后帶我們在墳堆里胡亂穿梭行走。歷史老師說,你們知道么,這里埋著的全是國民黨,在過去很多時候,因為內(nèi)憂外患而壯烈死去的國民黨,實際上比共產(chǎn)黨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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