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遍地怪物(1)

飛禽走獸 作者:峰子


我在西苕溪中學(xué),乍一開始就度過了無比煩躁的一周。

煩躁來自諸多因素,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讓我有點分不清哪個更讓我真正煩躁。

一九九五年的立秋,跟古往今來任何一年的立秋一樣,都在八月八日左右,換句話說,在我高中開學(xué)之前,“秋老虎”早過了,天氣早該爽朗了,可是氣溫依舊變態(tài)狂似的悶熱不休。好不容易挨過白天和晚自習(xí),夜里到集體淋浴間胡亂沖過冷水澡,我睡在后山的學(xué)生宿舍,熄燈之后,仰面而臥,頂上是低矮到直逼面孔的天花板,身下是骨感到堅硬似鐵的木板床,身子與床板之間,是我老媽給我備置的草席,嶄新的,每天赤身睡上去,仿佛在砂紙上打磨。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周身空氣濕熱,像是浸泡在澡盆里。沒幾分鐘,我就能聽見無數(shù)細(xì)小的汗珠,從無數(shù)毛孔里不斷滋生出來,然后我能感到這些無數(shù)細(xì)小的汗珠迅速合并、匯攏,順著我的額頭、脖子、胸口、肚皮、大腿以及小腿,一綹一綹不斷流下去,流到嶄新的草席上,然后我就變成了一個水立方。我甚至感到,我的汗水正在滲透草席和床板,部分滴落到我的下鋪。我叫不出下鋪的名字,我悄悄側(cè)身,探下頭去看他,透過天窗射進來的微暗光線,我看到他也仰面而臥,卻睡得恬靜自如。我們宿舍總共四架床鋪,各占宿舍一角,我再掃視另外三張床,除去有一張床的上鋪暫時空缺,其余床位也都個個睡得恬靜自如。過了一陣兒,我開始聽到周圍鼾聲、鼻息聲、磨牙聲紛紛四起。那時候我還沒能想到,學(xué)生宿舍墻上也是可以安裝風(fēng)扇的,更想象不到空調(diào)這一物件。我煩躁地想,莫非這些家伙全是從熱帶地區(qū)運送過來的嗎?彼此漸漸混熟以后,我問過我下鋪,天最熱那會兒,你每天晚上死豬一樣睡在那里,是否毫無選擇地偷吃過我滴落的汗水?我下鋪不死不活地說,我沒偷吃過你滴落的汗水,但是我偷吃過你尿床時不小心淋下的尿液。這個說話不死不活的家伙,就是后來跟人換到上鋪,和我鄰鋪而睡的峰子。

在那一周里,我一邊努力抗拒著高溫的煎熬,一邊同時忍受等待的焦慮,我在等待虞儷的回信。我很清楚,從安吉到上海,信件在一周之內(nèi)往返一回的可能性,小到幾乎沒有,但我仍舊每天盼望奇跡的降臨,就像猶太人盼望他們的彌賽亞。我在心里反復(fù)臆測,虞儷讀我書信之后,會產(chǎn)生怎樣的心情,她會把這種心情在回信中怎樣向我表達。我寫日記,把我臆測的這些可能性,每天嘮嘮叨叨地描摹出來。寫給虞儷的信里,我對她說:“我姐那么多女同學(xué),唯有你的美麗是那樣安靜,讓我看上一眼就永生難忘。”我在我的日記里自言自語:“儷,你一定被我的話嚇到了,你會認(rèn)為我是個欠揍的小流氓吧?”寫給虞儷的信里,我對她說:“當(dāng)我姐在課堂上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中,你萬萬不會想到是我寫的,因為我們幾乎連話都沒怎么說過?!蔽以谖业娜沼浝镒匝宰哉Z:“儷,我能夠猜到,當(dāng)你收到我的信,一定先是感到驚訝,然后暗自驚喜,是嗎?因為你一直在想,我回去之后會不會設(shè)法再聯(lián)系你?!睂懡o虞儷的信里,我對她說:“我希望可以成為你的朋友,可以常常見到你,時時刻刻見到你,但是你我又相隔太遠(yuǎn),因此,我想你寄給我一張你的相片(最好是夏天拍的,因為我喜歡看你白皙的肌膚),這樣,一旦我想起你,我就可以隨時看到你?!蔽以谖业娜沼浝镒匝宰哉Z:“儷,問你要一張相片,要求并不高,但我知道,在你看來卻是非分之想,你我畢竟萍水相逢,所以這個要求讓你感到了驚慌失措,對嗎?”這些臆測,僅僅是滄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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