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遍地怪物(2)

飛禽走獸 作者:峰子


我前后為虞儷寫過整整一本日記,全是類似的自言自語,夢話似的,精神病似的。多年以后我又來到上海,我媽在老家為我整理舊物,偶爾看到這本日記,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直到一口氣瞅完整本日記,然后在電話中跟我說,我終于明白你當(dāng)年為什么總是一臉愁苦,一副死了娘的樣子,不全是學(xué)業(yè)問題,不全是家境問題,最重要的是你得了狂想癥,你的小魂兒徹底讓虞儷給勾走了。

我這樣內(nèi)心焦慮地等待虞儷回信,事實上遠(yuǎn)不止等了一周,而是將近兩個月以后,我才收到虞儷跳開我姐給我寫來的第一封信。中間,我跟我姐又陸續(xù)通過幾次信,每次我都問她,虞儷怎么還沒給我回信啊,她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啊。學(xué)校傳達室胖乎乎的丁大叔,是“體育怪物”丁衛(wèi)國的爸爸,退伍軍人,走路還保留些許一板一眼的步態(tài),此外,軍人英姿已基本消褪殆盡??词貙W(xué)校傳達室是中老年人不可多得的閑職,并非阿貓阿狗都能得到,我一直懷疑丁大叔跟西苕溪中學(xué)有某種裙帶關(guān)系。除了早晚開大門、關(guān)大門,丁大叔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把郵遞員送達的各種信件匯集起來,按年級和班級分類,找個午休或者晚自習(xí)時段,一個教室、一個教室挨個兒走,然后立在教室門口,照著信封上的名字,一封信、一封信地傳喚,被傳喚到的收信人,大多是住校生,他們拿到自己的信件,大多欣欣然容光煥發(fā)。每次我看到丁大叔邁著殘留的軍人步伐,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或者往我們教室門口一立,我的心立刻懸起,我的眼睛像一條垂涎的狼狗,死死盯住丁大叔手里那一摞信件,丁大叔每叫喚一個名字,我的心就狂跳一下,但直到丁大叔傳喚完畢所有收信人,邁著殘留的軍人步伐離去,我這條餓狗也總是吃不到他手里半塊肉。我的眼睛立刻失神,我懸著的心立刻跌落到淵底。

我希望我姐能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我姐的回答,如同乘務(wù)員向乘客解釋飛機為什么誤點,原因每次都不太一樣,每次聽著都理由正當(dāng),但每次總感覺不靠譜。我姐先是說,可能她學(xué)習(xí)太忙了,要應(yīng)付校內(nèi)的討厭課程,還要應(yīng)付校外的各種課程,很不容易,再等等吧。后來我姐說,她媽管教她太嚴(yán)了,她要寫信,恐怕也得趁她媽不在家才寫,或者在學(xué)校里寫,再等等吧。再后來我姐說,她沒戀愛過,說不定還沒想好怎么回你,但我委婉幫你問過,她說一定會回的,我就不便再多說什么了,再給她些時間,再等等吧。我說,這等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我的信你也看過,我仔仔細(xì)細(xì)翻來覆去回憶過無數(shù)遍,我沒在信里說什么出格的話吧,我只說跟她做朋友,我只問她要一張相片,我只說想起她的時候就看看她的相片,我連“想她”都沒敢說出口,我在這里等得坐立不安,我都等得煩躁了。我姐說,你以為她傻呀,你這是情書,你還沒成年,她雖然大你三歲,但也剛成年,對你們來說,都不是小事兒,你不能煩躁,切記我給你的忠告,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念書,我和爸媽都指著你三年之后考大學(xué)、考上海的大學(xué)、考上海的名牌大學(xué)呢,總之我會好好幫你的。然后我姐每次都問我,金竺怎么樣,他回家過嗎,你去找過他嗎,他去找過你嗎,其實跟你一樣,我也在等他的來信,他開學(xué)以來,我給他寫過三封信,他只回過一封,其余兩封也不知道是不是寄丟了,早知道寄你那兒去了。我說,我每周回家之前,都會拐他家去找他一回,但一回也沒碰上,他也沒來學(xué)校找過我。

我沒騙我姐。自從金竺送我那副拉力器,并安排“黑白雙煞”來看過我之后,我跟他再沒見過面。從第一周開始,我就滿心指望他會來看看我,我想跟他傾吐一番,告訴他我在這里有些不自在,我跟西苕溪中學(xué)似乎格格不入。我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雞,周遭卻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天鵝,放眼望去,整個班里全是一個一個的怪物,我第一次感到巨大的生存危機。

僅僅一周之內(nèi),我就領(lǐng)略到數(shù)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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