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到來的頭一天晚上,我坐在教室里自習。我東摸一下,西摸一下,覺得刀已經(jīng)架在了脖子上,做什么都沒用了,做什么都來不及了,不如做個禱告吧。我無數(shù)次進入教堂,知道應該怎么說,卻從沒自己說過。于是那天夜里,我溜出教室,獨自跑到后山頂上,我向天伸出雙臂,像個虔誠的基督徒那樣,做了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禱告,我說:“親愛的主耶穌基督,我相信你是上帝的兒子,你能拯救一切,包括拯救我。我知道我罪行累累,不配被你拯救,但你是如此仁慈,仁慈到人類拿鞭子抽你,在十字架上把你釘死,你都沒有一句怪罪,因此你對我也斷然不會見死不救。是的,如果這次期末考試繼續(xù)考砸,我就真的跟死沒什么區(qū)別了,我會從此一蹶不振,我會考不上大學,更別說上海的大學,更別說上海的交通大學,我也就從此跟我的虞儷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了。所以主啊,請求你從明天開始,讓奇跡降臨在我身上,降臨在我的筆上,請求你指引我每一門功課的每一道考題,助我運筆如飛,讓我考出一鳴驚人的好成績來,我會至死報答你的。感謝你,贊美你!奉主圣名祈求。阿門!”我這樣莊嚴肅穆、半文不白地做完禱告,又在山頂站了一會兒,就精神抖擻地走下山去。
可能是我居心不良,可能是我措辭出了什么問題,也可能是耶穌根本就不相信我會報答他,之后三天考試的整個過程里,我完全沒有感覺到有如神助,該犯蒙的還犯蒙,該撞運氣的還撞運氣,該一無所知的繼續(xù)一無所知。我覺得耶穌他完全沒有聽到我的禱告,他要處理的祈求太多了,也許從來都不曾注意過我。那幾天里,我確信被上帝遺棄了,所以等到結果出來,我毫無懸念地再次從期末考試這艘大船上,被一浪掀翻在深海里。榜單上,我的排名倒著數(shù)比順著數(shù)要節(jié)省很多時間。后來我知道,上帝擁有改善你命運的能力,但是也具備任由你繼續(xù)混蛋下去的權力,一切看他心情。我那會兒應該正逢他心情不怎么好的時候,但是當時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上帝他老人家挺不夠意思的。
正如我所說的“漢奸心態(tài)”,在經(jīng)歷過之前沒完沒了地失敗摧殘后,那次考試作為高一第一個學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最后并沒讓我感到生不如死,既然早就被輪奸過好多回了,我似乎不怎么介意再被捅一次屁眼。我很平靜地把考試結果帶回家,很平靜地寫信告訴我姐,但唯獨沒有跟虞儷說,我希望她在那段時間是短暫性失憶或者癡呆的。我想,這說明我好歹還有一些殘存的尊嚴。
期末考結束后,我主動參加補習課,又在學校住了一星期。我爸來參加寒假前家長會,會議就在我們教室舉行,人頭攢動,跟班里同學一樣多。會間,我下山有意路過教室,透過窗戶,我看見我爸坐在最后,樣子有點憔悴,臉上沒什么表情,落落寡歡的樣子。我突然感到有點揪心,趕緊走開。我覺得我爸根本用不著過來,這種會可以給優(yōu)秀分子的家長開,以資鼓勵,也可以給草包分子的家長開,以示警醒,我雖然早已不是什么優(yōu)秀分子,但也絕對算不上草包,非禽非獸,兩頭不著杠,因此家長會開了跟沒開沒什么太大區(qū)別。
我爸開完家長會,上山來宿舍找我,我正躺在床上讀《堂吉訶德》。我爸在宿舍里轉著看了一會兒,說,都放假了,你還呆這里干嘛,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說,我得參加補習,而且宿舍還有人的,我想跟他們一塊兒聊聊,過幾天就回去。我爸也沒問我聊什么,考試考成這樣有什么好聊的,他甚至絕口沒提考試的事兒,然后我聽到他走出宿舍的聲音。我爸永遠都是這脾氣,他可以為你自豪,可以為你失望,可以為你無奈,但從來不會當面夸耀你,更不會當面指責你,我一直不知道就一個父親而言,這到底是好還是壞。事實上后來我老媽告訴我,那天我爸躺在床上,悲傷得一宿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