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會發(fā)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螢火蟲全招來。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螢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占據(jù),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fā)著釀醋廠的味道。眾所周知,螢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jié)拍明滅。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后院里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扎扎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螢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螢火蟲的節(jié)拍。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綠殼甲蟲,在屁股后面一明一滅。螢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里漏進來,照著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著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注地看著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里,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只像個女孩。她那雙眼睛很專注地看著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稟老爺,你是對眼??!然后放松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不知為什么,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紅線的乳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等到面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乳房,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不管怎么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里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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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里還有甜得發(fā)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于道德修養(yǎng)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里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fā)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昧;吃過以后,嘴里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么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么說,他是個節(jié)度使,總得假裝正經(jīng)才行。
這水塘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里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喂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里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惡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么,那東西好像在水里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jié)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渾渾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里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后猛醒,伸手去拔捅在身后地上的鐵槍。但已經(jīng)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里鉆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后“嗖”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里鉆出來,眼睛里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準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里有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后薛嵩往后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賬,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鉆到一個洞里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棵里去追人顯然是徒勞的,那里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