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guān)薛嵩被刺的經(jīng)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后院里，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面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面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jīng)過，看到水里躺著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fā)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nèi)側(cè)，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后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只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屈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后，眼睛緊閉著，而兩腿卻叉開著，呈人字形。細(xì)細(xì)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rèn)，她是一位赤身裸體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為在她的口鼻里沒有國出一個氣泡。薛嵩當(dāng)然愣住了，看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的眼睛緊閉著，好像熟睡著。她醒來以后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后來，她嘴上出現(xiàn)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里，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為之一愣。然后她就突出水面，揮起藏在身后的右手，那手里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只把半只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后果也是不堪想象。然后，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霧里。只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fā)愣：他覺得，總有什么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于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偠灾莻€刺客跑掉以后，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zhí)。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么說，倆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后薛嵩就出去召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么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里，面對著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于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xué)院的歷史研究所，在萬壽寺里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xiàn)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制度嚴(yán)明，還因為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那個穿藍(lán)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xiàn)實意義的題曰。什么叫做重大，我不知道?，F(xiàn)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歷史，要從現(xiàn)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jù)歷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yīng)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lǐng)導(dǎo)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dāng)。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nèi)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家伙不過是短刀。根據(jù)史書記載，消末的人好用暗器，什么鐵蓮子、鐵菩提，還有人發(fā)射繡花針。根據(jù)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fā)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方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jīng)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guī)中式的一篇歷史論文，不知為什么要給我打問號……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xiàn)在都想不出來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別的。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游戲有這樣的規(guī)則：沒有適當(dāng)?shù)奶崾?，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有了適當(dāng)?shù)膯⑹荆詈檬谴_鑿的證據(jù)，我就會什么都想起來。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但當(dāng)一位領(lǐng)導(dǎo)帶著指示出現(xiàn)在我屋里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lǐng)導(dǎo)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么。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里走動。太陽越升越高，直射著地面，院子里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硫磺氣、腐尸氣，近似于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著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我并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硫磺、腐尸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兩。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里撒石灰。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里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