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小馬帥。所有見過小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是個標準的小帥哥。一開始小馬并不相信,生氣了。認定了別人是在挖苦他。可是,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小馬于是平靜下來了,第一次認可了別人的看法,他是帥的。小馬的眼睛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時候自己是什么模樣呢?小馬真的想不起來了。像一個夢。是遙不可及的樣子。小馬其實已經(jīng)把自己的臉給弄忘了。很遺憾的?,F(xiàn)在好了,小馬自己也確認了,他帥。Sh-u-ai-Shuai。一共有三個音節(jié),整個發(fā)音的過程是復(fù)雜的,卻緊湊,干脆。去聲。很好聽。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很帥的小馬有一點帥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塊面積驚人的疤痕。那不是車禍的紀念,是他自己留下來的。車禍之后小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卻失去了應(yīng)有的目光。小馬很急。父親向他保證,沒事,很快就會好的。小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實是漫長的治療歷程。父親帶著小馬,可以說馬不停蹄。他們展轉(zhuǎn)于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哈爾濱、成都,最遠的一次他們甚至去了拉薩。他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zhuǎn),在醫(yī)院與醫(yī)院之間輾轉(zhuǎn),年少的小馬一直在路上,他抵達的從來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親卻是熱情洋溢的,他的熱情是至死不渝的樣子。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寶貝兒子保證,不要急,會好的,爸爸一定能夠讓你重建光明。小馬尾隨著父親,希望,再希望。心里頭卻越來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該死的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其實是睜開的。他的手就開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墒?,再怎么努力,他的雙手也不能撕毀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親,暴怒了,開始咬。他咬住了父親的手,不松。這是發(fā)生在拉薩的事情??筛赣H突然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在南京,他們漫長旅程的起點,一位眼科醫(yī)生從德國回來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小馬知道德國,那是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小馬的父親把小馬抱起來,大聲地說:“孩子,咱們回南京,這一次一定會好的,我向你保證,會好的!”
“從德國回來的”醫(yī)生不再遙遠,他的手已經(jīng)能夠撫摸小馬的臉龐了。九歲的小馬頓時就有了極其不好的預(yù)感。他相信遠方。他從來都不相信“身邊”的人,他從來也不相信“身邊”的事。既然“從德國回來的”手都能夠撫摸他的臉龐,那么,這只手就不再遙遠。后來的事實證明了小馬的預(yù)感,令人震驚的事情到底發(fā)生了,父親把醫(yī)生摁在了地上,他動用了他的拳頭。事情就發(fā)生在過道的那一頭,離小馬很遠。照理說小馬是不可能聽見的,可是,小馬就是聽見了。他的耳朵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企及的奇跡,小馬全聽見了。父親和那個醫(yī)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說著什么,父親后來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親并沒有能夠打動“從德國會來的”醫(yī)生,他撲了上去,一把就把醫(yī)生摁在了地上。父親在命令醫(yī)生,讓醫(yī)生對他的兒子保證,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醫(yī)生拒絕了。小馬聽見醫(yī)生清清楚楚地說:“這不可能。”父親就動了拳頭。
九歲的小馬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炸的。小馬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地冷靜。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經(jīng)挪移出去了。他聽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東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聽到了勺子與碗清脆的撞擊聲。多么地悅耳,多么地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