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鐵锨是個好東西
我出門時一般都扛著鐵锨。鐵锨是這個世界伸給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須牢牢握住它。
鐵锨是個好東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锨就會鏟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锨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樹、一桿枯木。有人找我,遠(yuǎn)遠(yuǎn)會看見一把锨。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锨,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鉆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锨鏟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锨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锨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么高,長出這么多枝杈,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后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yuǎn),再回不到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锨,互不相犯。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面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遠(yuǎn)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匹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抬眼,發(fā)現(xiàn)彼此已經(jīng)照面,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尾注意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發(fā)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鉆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wěn)當(dāng)?shù)墓穷^架子。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yōu)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后襠里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rèn)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后狼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義。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锨,才發(fā)現(xiàn)握锨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锨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mào)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這里。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于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爾后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锨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
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們把許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遲早還會面對這匹狼,或者消滅或者讓它活下去。
我還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別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兒干完,我會把鐵锨插在空地上遠(yuǎn)去。
曾經(jīng)干過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鈍的一把鐵锨,插在地上。
是誰最后要面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