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村莊(2)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芥,那時候家里只剩了你。我的兄弟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們也和父親一樣,某個早晨扛一把锨出去,就再不回來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們。黃沙梁附近新出現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們或許隱姓埋名生活在另一個村莊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讓人看,藏得深而僻遠。

我記得三弟曾對我說過,一個人就這么可憐巴巴的一輩子,為啥活給別人看呢。三弟是在父親走失后不久說這句話的,那時我就料到,三弟遲早會把自己的一生藏起來。沒想到我的兄弟們都這樣小氣地把自己的一輩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把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這個記號給你,走出很遠了又覺得不踏實。你想想,一頭愛管閑事的豬可能會將鑰匙拱到一邊,甚至吞進嘴中嚼幾下,咬得又彎又扁。一頭閑溜達的牛也會一蹄子下去,把鑰匙踩進土中。最可怕是被一個玩耍的孩子撿走,走得很遠,連同他的童年歲月被扔到一邊。多少年后,這把鑰匙被一個有賊心的人撿到,定會拿著它挨家挨戶地試探,在人們都不在的一天,從村子一頭開始,一把鎖一把鎖地亂捅。尤其沒開過的鎖,往里捅時帶著點阻力,澀澀地,能勾起人的興致。即使根本捅不進去,他也要硬塞幾下。一把好鑰匙就這樣被無端磨損,變細、變短,成為廢物。遭它亂捅的鎖孔,卻變得深大而松弛,這種反向的磨損使本來親密無間的東西日漸疏離。愛情也是這樣。這么多年我循序漸進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遠又寬柔。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我到達不了的遠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這個漫長過程中我自己被消損得短而細小,愛情的距離就這樣產生了。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進窗戶,你坐起身,輕輕移開我壓在你腹部的一條腿。

你說:那塊地都荒掉了。

哪塊地。我似醒非醒地問你。

接著我聽見鋤頭和鐵锨輕碰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我醒來時不知是哪一個早晨,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柴垛得整整齊齊,細繩上晾曬著洗干凈的哪個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村子里依舊刮著大風,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頂朝四處望。風穿過空洞的門窗發(fā)出嗚嗚的鬼叫聲。已經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頂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鐮刀出去,把村莊周圍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個豁口,割開一條道。我父親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頂上看見村西邊的沙溝里有一片草在搖動。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親,我記得母親說過,你父親就喜歡扛一把锨在亂草中搗騰,他時不時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塊地來,胡亂地撒些種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飯時,母親又說:爬到房頂看看,哪片草動彈肯定是你父親。

我翻過沙梁,一頭鉆進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過了頭頂,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擋到一邊,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撥開它們。結果我找到了一頭驢。我認出是幾年前王五家丟掉的那頭,當時王五家為了這頭驢驚動了方圓幾百里,幾乎遠遠近近每一條路上都把守著王五家的親戚,村里每一戶人家都被懷疑。沒想到驢就藏在離王五家不遠的一攤草中,幾年間它沒移動幾步,嘴邊就是青草,它臥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飽肚子,對驢來說這是多好的日子。它當然不愿再回到村里去受苦??赏跷寮覅s慘了,本該驢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擔去做了。才幾年功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驢背了。我出于好心把驢拉了回去送給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著驢脖子哭了好一陣,驢被感動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來。王五的婆姨哭夠了轉過身來,用一雙泥糊糊的眼睛瞪著我說:

你爹出去幾年了。

五年了。我說。

那就對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說。

我家的驢也丟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驢拉出去使喚了五年,使喚成老驢了,才讓你給送過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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