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么多熟地不種,開什么荒呀。我心里叨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锨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fèi)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里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锨,地太硬,锨怎么也插不進(jìn)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里舞锨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锨回到家里。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xiàn)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母親,我面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锨不行,你配給我的家什樣樣管用??晌液脡牟宀贿M(jìn)第一锨,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么。母親只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干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jié)局。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么。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diǎn)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燥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nóng)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墻根的鐵锨,锨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锨。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挖個坑。
挖口深井。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锨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么。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么,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dú)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通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一個隱秘處,每個地方我都想進(jìn)去。我想象母親的那句話已作為秘典藏在你身體的某處,我要找到它。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熱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動它們——我能感動它們。你的嘴不告訴我,我就問其他的器官,它們會說話,你的嘴說不出來的,無法表述的,它們會表達(dá)得生動而美麗。
村子里忽然響起哼哼嘰嘰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fā)出的那種呻吟。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濕乎乎的。
都幾更了,還有這么多男女在調(diào)情。
我記得以前村里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么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時才發(fā)出這種快樂無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yàn)?,它們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無法欣賞對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聲音傳遞信息:母的一哼嘰,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領(lǐng)會日高興了。
村里人啥時也學(xué)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xué)的。
多少年來村里的男人女人雖是面對面、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干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干。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jìn)點(diǎn)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只覺得稀里糊涂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爾后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陰道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么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后只發(fā)一個芽,結(jié)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