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胭脂 作者:亦舒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

陶陶熟睡,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換了衣服,也許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這張老臉啊,去日苦多。

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么老,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么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

陶陶不在的時候,我特別空虛。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說,關(guān)太太找我多次,十萬分火急,關(guān)太太很生氣,說:為什么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只傳呼機。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什么叫十萬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無論多么小的生意,也很巴結(jié)地來做,表示極之在乎。

我復電給她,她卻在睡中午覺。我答應“在上肇輝臺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藹,她只不過是寂寞,要人關(guān)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損失。

好消息,關(guān)太太的浴室要裝修。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瓷磚整幅扯下來,瓷盆敲脫,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墻壁抬出去扔掉,換去生銹的水喉管,使之煥然一新。

也有煩惱,怕主人家要新鋪金色瓷磚,及在天花板鑲鏡子。

關(guān)太太說:“我要金色水龍頭,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臉盆?!?/p>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為什么?”

“隱形眼鏡掉了怎么辦?”

“我可以預早配定十副。”

這倒是真的,我怎么沒有想到。

“天花板與一面空墻全鋪鏡子?!?/p>

關(guān)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著寬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來。

我不與她爭論,與客人吵有啥好處?在初初開業(yè)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這種滋味。

“把鏡子斜斜地鑲在墻壁上,看上去人會修長此”

嘩,怎么叫泥水匠做一幅斜墻?我暗暗叫苦。

“書房呢?書房怎么辦?”我問。

“讓它去吧?!?/p>

“可是電線還沒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關(guān)太太懊惱地說,“我當作屋里沒這間房間?!?/p>

“讓我?guī)湍阃旯と绾??等你有了明確的主意,再拆掉重裝吧?”

“真的,楊小姐,真的可以?”

“當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對了,這是你第三期的費用。”

我道謝。

她歉意地問:“做住宅裝修,很煩吧?”良心忽然發(fā)現(xiàn)。

不比做人更煩?!拔易约罕容^喜歡設(shè)計寫字樓,但為你關(guān)太太服務(wù)是不一樣的?!?/p>

她很滿意。

關(guān)太太是個美麗的女人,年紀比我小幾歲,一身好皮膚,白皙得似外國人,是以從來不肯曬太陽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膚如雪,故此特別喜歡穿黑色衣裳。

當下有人按鈴,女傭去開門,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關(guān)太太替我介紹說是“我先生”。

我稱呼一聲“關(guān)先生”,他卻一呆。

沒事我先告辭。

我從沒見過關(guān)先生,不知怎么,覺得面熱。

下午我就叫大隊去動工,帶樣板去給關(guān)太太挑。

他們同我通電話,說有關(guān)先生在,關(guān)太太比平時和睦得多。

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關(guān)太太外出,傭人招呼我。

這間屋子由我一手包辦,間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層公寓,假使裝成全白,不知多舒適,偏偏要淺紅搭棗紅,水晶燈假地臺,緞子窗簾上處處捆條邊,連露臺上遮太陽的帆布篷都不放過,弄得非鹿非馬,什么法國宮廷式。

又去摩羅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滿一屋,但凡藍白二色的充明瓷,門彩便算乾隆御鑒之寶,瞎七搭八,不過用來配沙發(fā)墊子及墻紙花紋,真要命。

不知怎么,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遠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亂得驚人,賣花的老娘干脆插竹葉,受夠了。

我看著洗臉盆搖頭嘆氣,裝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磚,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得到有四只腳的老式白浴缸。幾時等我自己發(fā)了財可以如愿以償。

我身后有個聲音傳來:“看得出你最喜歡的顏色是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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